1
柔软的床垫让他想起童年的摇篮,前几天在旧居的地下室他又见到,他轻拭去上面落满的灰尘,闭上眼来轻轻推动,试着让自己重温一下那种安适的感受,这种感受已消失了很多年,无法复制。
闭上眼睛,他重新问自己,这许多年来,除了那两个把自己抱进摇篮的人,他真的有去关心过别人吗?他的心灵就像那嘉年华的旋转木马,在不停的旋转中,很多人在上面,但都没有过固定的位置,他也从没有真正去留意过谁人的存在,纵算是爱情,也象是每天的面包,需要它,但却远到不了如饥似渴的地步。
窗外炫乱的霓虹似在提示这个世界有多混杂,他设计的绿洲新苑的巨幅广告就挂在玻璃尖塔的顶端,那是他目前为止最骄人的业绩,象色彩斑斓的都市一道白炽的风景,亮到一片虚无。
他把头紧靠在那个女人的胸前,象是婴儿寻求母亲的抚慰,然后紧紧抱住,这样就会有一种奇怪的安全幸福感溢满他的全身。
这个女子名叫若离,如果还有能让他感到亲近的人,那么她算一个。他们在一起已很长时间了,甚至也到过谈婚论嫁的地步,但二人在幸福接力赛的终点又都放慢了脚步。对于爱情,二人都没有了那种燃烧的激情,更多的是一种淡然,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漠然。这种漠然的症结象是有一种恐惧在里面,对他们来说,婚姻不象是幸福的终点站,更象是一种责任的拯救。所以,二人宁愿维持现状,反而都彼此轻松。
若离或许是把对爱情的感觉过多的投入在小说里面,她是一名很有名气的网络作家,擅长写凄恻缠绵的爱情小说,虽然他对这类小说不感兴趣,但还是耐心读了她所有的作品。总的来说,他还是从其中能得到些许感悟,至少比其它炮制的文字快餐要充实很多。若离的文笔很好,这既不同于安妮宝贝的阴郁唯美,也不同于沧月的奇幻华丽,她的风格是简约的,但又不失灵动,象一棵春天树下的小草,虽然成为不了一棵树,但仍是充满朝气,在自然中亦有她个性的发挥天地。
“爱情真的可以这样吗?可以让人一天二十四小时只是为了恋爱?”
“他们,难道不工作了吗,那他们如何生活。”他问若离。
“他们肯定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呗。”若离回答。
“你真的相信现实中有这样的爱情吗?”他又问。
若离愣了一下“我相信有的。”
“只是你没碰到而已。”
他沉默了,这让他想起他见到的一对夫妻,在雨中收起菜摊,男人举着伞,女人坐在石头上,把手放在膝盖间数着钱,嘴里不时嘟囔着什么。他觉得这才是真正的生活,但要是在上面强加上爱情,他仍是觉得似是而非,也许当爱情被注入了太多的生活原素也会磨出茧来,那这时的爱情是获得了升华,还是被凝固了,他无法让自己想象清楚。
若离依旧写她的爱情小说,他一如既往的做她第一个读者。
有一天他忽然对若离说:“我也想写一部小说。”
若离听了似笑非笑的问道:“为我而写吗?”
他有些茫然“也许是吧。”
“不,你不要为我而写。”
“为什么?”
“你要完全脱离束缚的框架,把想象天马行空的展开,根据你梦中的情景去写,那样你会塑造一个天使。”
“我为什么要去塑造一个天使。”他嘀咕道。
“你会的。”
“你又怎么知道?”
“因为写着写着她就会出现了。”
“我会控制住我的写作,不让她出现。”他反抗。
若离还是似笑非笑的神情:“如果你真心的去写一部小说,里面的人物不是你所能控制的,他们天生就在那里,只是你碰巧碰到了他们而已。”
他望着若离那捉摸不透的眼神,一时无法完全理解她的意思,感觉她说的有些对,又有些牵强。
他回去的时候,若蓠在他背后说道:“你要让她活”
2
从现在他开始构思了,他先想象她的容貌,想象她的年纪,想象她的一举一动,但他马上感觉不对。他应该让她从出生开始,那样他才会对她更加熟悉。
于是他开始给她想象出生地,那是一个南方边陲的小镇,在一片群山的背后,街道两旁是热烈盛开的木棉树,他又想象那郊外的原野上开满了一片片的向日葵,于是,就真的开满了一片片的向日葵。
她在向日葵下奔跑,在夕阳下奔跑,那是她孩童幼小的身影,不远处她的母亲在向日葵的下面伸手在等着她。不知为何,他总是无法给出她母亲的容貌,不要紧,他告诉自己,这也许是夕阳折射的原因。
突然天边一阵闪光,接着一阵炮火翻飞,闪腾的火球在四下炸开,天空浓烟滚滚,他为自己这突然的想象而感到诧异,怎么会突然出现这种景象,炮火继续轰炸着,天空盘旋着猛禽式战斗机,空投的炸弹象魔鬼撒下的死亡棋子,向日葵开始大片的燃烧,她母亲的容貌很快便被火焰吞噬,一切是这样的突如其来,这急转而下的变故令他都措手不及。
但她却奇迹般的逃脱了,但青山碧瓦的小镇早已不复存在,剩下的是断壁残垣,到处是令人窒息的火药味,以及几米深的弹坑,还有被炸得残缺的尸体。原来这是一场战争,他设想的开始竟然是一场战争,他狠狠地拧灭了烟头,心里咒骂了一句,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他继续想象下去,她站在一片废墟之上,弱小的身躯行走在硝烟弥漫的天空下,远处还有冲锋枪与突击步枪交织的火舌音,她身穿着一袭白色的纱裙,腰间系着一根红色的丝带,那红色象血一般在她腰间摆动。她就象一只断翅的蝴蝶停滞在被风暴摧残后的凌枝败叶间,于是,这时他有了她的名字:逆蝶。
第二天他给若离打电话,在话筒的一端沉默着,若离等了一会儿,问道:“故事开始了吗?”
“嗯…”他答道,接着又说:“但开始并不是我的初衷。”
“呵呵..”若离笑道:“那证明你是在用心写了,你在给予她生命。”
他点点头,认同若离的观点。
从那一刻开始,他感觉她在他心目中生命的火花越来越强,最终积聚成闪电的力量,发出最强烈的闪光。
3
他开始给予她优雅而坚强的举止,秀丽脱俗的容貌,但这些好象都不是他给予的,而是天生存在。他想象她在海边拾贝,温凉的海水漫过了她的足踝,远方是碧波粼粼的海天一线,夕阳轻贴在海面上,金色的余辉反衬着海鸥的翅影,她漆黑的瞳孔,象海水一样深湛。他又想象,她拽着一个红色的气球,然后把它放飞,向辽邈的远空飘去,她的身影在后面追赶,在追上的一瞬间,她长大了。
他忽然有种坐立不安的感觉,他害怕失去她,于是就赶紧安排在校园的一隅和她相遇。他是一名生物老师,在课堂上讲解基因的进化,讲细胞之间的战争,她在课堂下整理着笔记,其实他不需要她做这些,他只需要她在他的身边。她读村上春树的书,在mp4里听枪与玫瑰的音乐,日子就象投在教室天花板上的树影,看似不动,却一点点在流失。
他喜欢上了这种编织的生活,他开始随时都想着她,在广告设计的时候,在开车的时候,在广场的水池边,都有她的身影陪伴着。她身穿白色印有花纹的裙子,这是他给她设计的最漂亮的服装。在一次厂商的参展会上,他刚登上礼堂的台阶,突然在一片绿绿的草坪上,他发现她就坐在长椅上,手上拿着一本书,抬头冲他微微一笑,他一愣,我没有让她笑啊,可那笑容就在他脑海中绽开了,象前世的记忆,又浮了出来。
真正的刻骨铭心是在一个夜里,那时天刚刚蒙蒙亮,清冷的街道传来环卫工人打扫垃圾的声响,一切是如此沉寂。但他的故事里却是风雪叠加。那是一片坚硬的荒原,荒原的尽头是一片密枞枞的白桦林,树林边伫立着一幢小小的木屋。狂风在外面呼号着,雪片无声的落在窗外,这鬼天气,他低声咒骂道,不过没关系,因为她在他的身旁。
她穿着一件白色的大衣,衣领竖着深黑光滑的貂毛,脸色苍白,他知道那是寒冷的缘故,他把她的小手攥在怀里,冰凉冰凉的,他试着给她暖和。
“冷吧?”他问她。
她点点头。
他赶紧往壁炉里加了些柴火,把火挑得旺旺的,蹿起的火焰在墙面上映出两个相偎的人晃动的影子,一种温暖的安全幸福感在他的心里洋溢,就象他把头靠在若离的胸前一样。
“真暖和,真好。”她安然的坐在他身边说道,脸上露出和他一样的幸福。
他忽然感到哪里不对劲,壁炉,怎么还出现了壁炉,我他吗的连壁炉什么样子都没见过,这太他吗的邪门了。他心里咒骂着,想让自己多少回复一点现实感。
“暖就多烤烤。”但他嘴里却是这样说着,生怕她发觉自己心底的矛盾。
但很快他就明白了,他想要的其实不是一个壁炉,而是一份温暖,一份相拥的温暖,这份渴望其实一直在他的心底,没有合适的外因诱发。现在他对着她,这份迫切的渴望显露无遗,他感到眼眶有点湿润。
两个人就这样默默相对着,风雪下的小屋此时就象一艘止泊在温暖港湾的小船,两个人划着桨,满天的繁星在他们的桨下闪动,满载着一船的幸福。
他很快就睡了过去,没有做任何梦,这是他睡得最香甜的一觉。
4
不管他承不承认,他的生活确实因此改变了。现在他只爱一个独处,一个人散步。就连工作时他也把员工分派到另一间屋里,因为她在他的身边。以后的这许多日子,都是由她陪伴着的,若离知道他在想什么做什么,却从来没有打扰过他。
他突然想到了她的生日,这时他才又想起了战争,战争结束了吗?她告诉他,战争已经加剧了,各个国家正纷纷退出核不扩散条约,他们马上要逃亡了,西方的联军已经在黄金海岸登陆。
沿途到处是混乱的军需辎重,人们如潮水的向后方撤退,远方的火光依稀可见,大地在燃烧,路旁的沟壑下是被推倒的汽车,军队把里面的气油倒出来加到坦克里。军方正在沿线抢修守卫工势,但谁都知道,这没多大用处,依稀听到有人说:“他们尽管来吧,我们还有上千枚的核弹在等着他们。”
“战争到最后没有胜利者”他说道。
在逃亡的间隙,他仍是为她准备了一个生日,在一座城市的废墟下,他竟然找来了几支蜡烛,还有一瓶上二十年的红酒。他把酒倒在透明的玻璃杯里,散发出一种暗红的光晕。
“啊,好美。”她指着酒杯与酒说。
“象什么?”他问。
“象…”她凝思了一会儿:“象即将落下的红日”
“嗯,为什么不说象初升的红日呢?”
她凝视着他的脸:“还会有初升的红日吗?”
“爱你到世界末日。”他举起酒杯与她一饮而尽。
5
她受伤了,被一片流弹的碎片击中了胸部,他不知道,为什么受伤的会是她,而明明应该是他自己。而且,他也有能力做到阻止这一点,但偏偏是她受伤了。
他沮丧的挥了挥手,战争在他眼前消失了,蜡烛与红酒也消失了,但她没有,依旧倒在他的怀里,他醉熏熏的企图抱起她来,这时传来了敲门声。他知道,这是现实的敲门声,他没有去理会,仿佛这一切与他无关。
若离推开门进来了,看了看他一脸颓废的样子,问道“你还好吗?”
“不好..”他穿着睡衣倒了一杯咖啡。
“别开灯!”他用手挡住刺眼的光线。
若离没有理会他,只是注视着他的样子,轻轻叹了口气,轻声问道“她怎么样了?”
“她受伤了..”接着懊恼的抱着头。
“我不明白,为什么受伤的不是我。”
“你不是说,小说中的人物是可以控制的吗?”若离说道。
他摇摇头“你不明白,她已经不是小说中的人物了。”
一阵沉默。。。
几分钟后,若离笑了:“其实我早就知道了。”
接着又说:“恭喜你创造了一个最成功的天使。”
“嗯,她真的是天使。”他不得不承认。
“而且,比我还成功。”
他重新看着若离:“你又怎么知道的。”
若离带丝自嘲的笑:“因为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了,这是我们二人共同创作的作品。”
“她已经活在你的心里了,而不只是文字上的。”
他继续望着她:“你也有过这样的经历?”
“是的,或许每个人都有他(她)心中的天使,只是没有合适的条件与时机,没有复活。”
“她是完美的。”他叹息着又倒了一杯咖啡,问若离要不要。
“如果这样一直下去会怎样?”他象是问若离,又象是问自己。
“我不知道,我来只是想带走一些属于我的东西。”
他没有阻拦若离收拾她的包裹,待若离走后,他呆坐了一会儿,对身旁的她说:“我们也该上路了,一起去逃亡。”
下了楼,城市的灯火有层次的亮着,在广场的那边发出阵阵的欢笑声,并伴有嗤嗤升空的炸响。那是有人在放焰火,破空的焰火在天幕下散开,照亮了整个天空的黑暗,象璀灿的流星雨又象是漫天散落的花瓣,在你认为它最光辉灿烂的一刻又瞬间隐灭,归于零。然后又是一颗焰火腾空,持续这短暂美丽的循环。
她依偎在他的臂膀间,跟他上了他那辆东风日产,临上车她看着漫空的焰火说道:“那焰火真漂亮。”
“嗯..”他抬头看了看,随着答道:“那焰火真漂亮”
6
车子驶出了市区,“我们去哪里?”他问她。
她仰起苍白的脸:“你停在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他似乎知道了目的地,车子离开了高速,沿着国道驶上了山路。道路越来越蜿蜒,地势越来越高,车子向上延伸,空气与夜象是交织在一起的幕墙,凝固了,世界只剩下他与她的存在。
“你伤口还疼吗?”
“不疼了。”
他忽然想起这个故事还没有终结,但他不知该如何续下去,或者,没有勇气续下去。
车子随着山路,黑暗中就象一只甲虫在固执地翻越,在到达终点后停了下来。前面是一道山崖,下面是城市昏黄的灯火,置身于其中你的感觉是如此迷茫,但远远望去,只如一池波谰不惊的湖水。
寒露以过,深秋的夜变的更加的冰凉。“要是春天多好。”他喃喃自语道。
“你不喜欢秋天吗?”她在一旁问。
“啊..”他愣了一下:“也不是不喜欢”
“春天太多的希望被挤在一起,还有太多的企盼,让人无法安定下来。”
“而秋天..”
她也望着山下的灯火:“秋天是沉思的季节,该收获的也都收获了,该留下的加固贮备,要走的也该启程了。”
他捡了些树枝,在夜风中点燃,很幸福的一堆火苗,他突然有种这样的感觉,这让他想起那个壁炉。他扶着她坐了下来,这时才感到她伤的很重。
“我们还要把故事终结吗?”他问她。
“一定要!”黑暗中深遂的眼神,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
7
于是他继续想下去,一艘船漂浮在白令海峡,远方洁白的是一座座高大的冰山。他坐在钾板上,北冰洋的寒流时时袭来,他竟然没有感到冷,这是因为她就躺在他的怀里。在清冷如镜的月光下,他可以数的清她的发丝,脸色苍白中隐隐带有一种蓝色,他知道,越往北越靠近北极圈了,在东方是隐约可见的欧亚海岸线,在西边是北美隐约可见的海岸线,再往海岸线的深处,随着一阵阵强烈的闪光,破空的蓝芒刺透了地球的夜空,接着隐约可见一堆堆升起几千米的蘑菇云,星空下象是死亡的烟囱,燃烧着生命最后的余烬。
越往北,天幕越亮了,终于象是到了天地的尽头,北极光梦幻般的出现在他们面前,那是一道炫彩扭动的迷幻之墙,在洁白的冰原上,一层层的展开。他想起一个很久以前听过的谜语:在荒野中,你碰到一堵墙,向上延伸无限高,向下延伸无限深,向左延伸无限远,向右延伸无限远,那是一堵什么墙,现在他知道了,那是一堵死亡之墙。
“呵,那北极光多象是一串串的焰火啊。”她在他怀里微微发颤的说。
“是啊,那就是为我们燃亮的焰火,而且永不熄灭。”
他继续把树枝投进火里,只是他已能感觉,她已不存在了,只是那城市的焰火,还继续在上空燃亮,就象她那璀灿绝伦的身影,在寻觅中稍纵即逝。
他忽然想起明天是若离的生日,于是又静立了一会儿,拿出手机,拨响了若离的电话……
(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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