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南京一九三七

----吴解

我看着他长大，我随着他一起长大。他小的时候身子很虚弱，三天两头的看郎中，他娘说，等他大了就好了。后来他大了，我也大了，他还是那个样子。他娘说，等他成了亲就好了。

后来他娘来我家提亲，他跟在他娘后头，脸上比平日里多了几分半生不熟的羞涩。爹是不答应的，总觉得他家太穷，只是我与他青梅竹马，两家又相临，所以也没好意思直说出来。我爹说，孩子还小，可以再缓一缓。他娘尴尬的笑了笑，把手慢慢伸出了一点又赶紧缩了回去。那篮子鸡蛋她是不知该拿走还是留下好，那应该就是所谓的聘礼。

他娘没再来我家说起我跟他的婚事，而爹也没限制我跟他的来往，那篮子鸡蛋仿佛压根就没到过我家一样。快到夏天的尾声的时候，他悄悄的跟我说，他要当兵去了。我问他，你还会回来么？他告诉我，会的，会回来的，回来的时候会骑着高头大马。我又问他，回来的时候会不会来找我？他说，当然会，他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娶我。我不好意思了，我一个姑娘家听不得娶字，尤其是从他口中说出来。

他临走的时候对我说，只要我愿意，他把自己整个人卖了都甘心。他走了之后他娘对我说，等他当了兵就好了，他的身体会好起来的，到时爹会同意我跟他成亲。

再见到他已经是两个月后的事。两个月在那兵荒马乱的年代，只能算是一次小别，微不足道的一别，可对于我来说，却是漫长的。我总感觉上次见他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见到他时，不见他说的高头大马，而他原本虚弱的身子早已被身上的棉布条和炮灰掩盖住了。他回来时是惊慌失措的，随他的命一起回家的还有一杆枪，看上去比他还强壮的枪。

上海失守了，他所在的部队溃不成军。他一边狼咽面饼一边跟围着他的人说。他还说，他守不住国，国要亡了，所以他回来守家。我问他是怎么摸回来的。他眉飞色舞的宣扬他是怎么一次次的避开敌军的主力与国军的残余。他娘还在端详她那因为参军而是否健壮了的儿子，而我则抛下一句“逃兵”后跑出他的家。

第二天他来找我，我避而不见。第五天在街上碰见他娘，他娘跟我唠叨，她的宝贝儿子被抓去守城了，他还是守不了家。我说，活该，逃兵应该抓去枪毙。他娘就不说话了，只在那怔怔的站着。

十二月份开始，时局开始紧张了起来。日本人从三面包围着南京，南京城里终日人心惶惶。就在大家心里七上八下的时候，一位长官在城楼上对着百姓喊话，他说他以军人的尊严保证与南京共存亡，他在，南京就在。

后来人们告诉我，那位长官叫唐生智，在南京是最高的职务。我安心了，所有南京人都安心了，每个人都在准备着，准备着与这位伟大的军人共存亡。

再后来，这位长官出逃了，带着他军人的尊严。他不在了，南京自然也就不在了。

十二月十三日，南京沦陷。

我又见着他了，在所有人都争相逃命的大街上，他又成了一个逃兵，并且这回连枪也丢了，只带回来一条命。我在心里想，如果这次他能活下去，下次会不会把命丢在外面？到时他算不算是逃兵？

他拽着我的手疯了似的跑。我问他做什么，你一个军人不上战场下来做什么。他当街就喊了起来：“现在连家也保不了了，赶紧保命吧！”

他把我拽回了他的家，在他的意识里我是他未过门的媳妇，虽然我对眼前这个软骨头逃兵痛恨不已。到了他家，我先是看到七零八落的家什，还有就是他一边收拾包袱一边哭天喊地的娘。他脚跟都没站稳，拉起他娘的手又往外面跑，他手里拉着两条鲜活的生命，他必须保证这两条他挚爱的生命存活下去。

可是，面对这样的一座城，我们又能往哪里逃才能逃出生天？

就当我们在街上没头没脑的乱撞的时候，一个拿着枪的日本兵发现了我们。不，应该是发现了我。他嘴里不知在说着什么，脸上还挂着无耻的浪笑。

看见日本兵后，他拉着我跟他娘往回头方向拼命跑，他当过兵却不知道人跑不过子弹。

“砰”。

一声枪响，他娘应着枪声倒在了地上。

他想拉着他娘继续跑，却拖不动倒在地上已经无力站起的娘。当了兵他还是没有半点力气，他娘一直都在自欺欺人。

日本兵一边往我们这边跑，一边给枪上膛，嘴里还高声叫喊着，似乎是在集结同伴。他放开了我和他娘的手，在路上拣起一块石头就往那个日本兵扑去。

“砰”。

又是一声枪响。他的石头随着那声枪响落在了日本兵的脑袋上，日本兵的子弹随着枪响穿过了他的胸膛。

那个日本兵倒在地上痛苦的哀号起来，他则躺在血泊里抽搐。我脑海里传来了日本兵那撕破空气的哭喊，也传来了他跟我说过的那句话：“只要你愿意，我把自己整个人卖了都甘心。”。

我知道，他这次终于没再成为一个逃兵。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