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回上午,天空阴着,有个人坐在一扇敞开的窗前。她的手里拿着一本约三百页码的书籍,翻到了昨天看到的内容。她的身边放着一个棕色笔记本,准备记下要点。她显然不是一个学生了,虽然她戴着一个深蓝色的边框眼镜,这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说自己叫夏娃,因为不服从上帝的旨意,从一个乐园被驱赶出来,飘泊至东方,来到中国。从伊甸园出来之后,她就和亚当失散了。
她来到中国纯属偶然事件,兴许当时登上别国的帆船,她就身在印度、韩国或者是日本了。当那艘黑魆魆的船只涌出可怖又令人绝望的海面时,正好倒影在夏娃两个黑洞洞的透明的眼睛深处,显示出了做为女人不可避免的命运轨道的反光。她只看到船上悬挂着暗红色的旗帜,船身上的刻字对她来讲,陌生的无从辨认。那时候,夏娃可没有戴上讨厌的眼镜,那时候,这艘船只属于哪个领域的对她来讲不再是那么举足轻重了,反正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到哪个地方去。
这艘帆船为夏娃的世界开辟了一条通道,使她庆幸自己的好运气。中国是个很有人情味的国度,在这个封闭的天地里,夏娃经历了许多陌生的事物。她的异地特征一点一点消失了,她学会了拿两根筷子夹东西吃,她说一口流利的汉语,她研究中国古代的儒道释文化。打个比方吧,就像一只在森林里晃荡的猴子,如今被制服了,被乖乖地带回了动物园。它是被什么制服的呢?驯养员征服动物的手段不外两种,骗术和暴力。暴力通常是针对雄性动物的,对于雌性动物嘛,只用给她讲一个宁静的故事,引出她心中可怜的情感。换言之,女人比男人更沉醉于一种静止的心理,更容易被管理和欺骗。
所以你看,夏娃坐在墙角,半靠在沙发上,一呆就是一个钟头了。她的眼神落在书页的词语上,有时沉静,有时悠悠,有时在思索。突然她发现窗外几百米外的露台上多了两条身影,也有可能他们一直在,在夏娃还没有到窗前的时候先进入情景了。夏娃挪动了身躯朝前,想看个清楚。
露台上立着一排锻铁栅栏,栏下摆放了一些白色的花盆,大小不均的盆内种植了一些因为远难以看清的植物。透过红点、绿影和铁条,那俩个人可能是一对母子,他们一前一后,手里好像在操作一个机器。小伙子神情贯注盯着地面,一位中年妇女偶尔张着嘴说着什么,偶尔弯曲身子。整洁的露台上不像别的露台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生活杂物。他们在做什么呢?他们在使用除尘器?还是割草?还是用水管冲洗地面?他们一定看到夏娃在窗边看书,却置之不理,就像夏娃也装着没看见他们一样继续看书。只是她憋不住总会盲目地朝那家露台上瞄一眼——多么温情的角落,他们的身影晃动在多情的花草中,上身动作并不明显,却曲线柔美,迎着若有若无的阳光。
其实,不是这两个人影就轻而易举地赶走她内心的宁静。她合上书,爬到沙发的另一边翻自己随身携带的拎包,拿出手机翻出电话薄给其中的一位发短信:亲爱的~~和~~,我考虑了一个晚上,还是觉得不能去上那个班来混日子。我只想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请你们谅解。谢谢你们的关心和热忱帮助,并祝福你们。
手机发短信的声音,异常清翠,好似鸟鸣。卧室里的床上有了动静,接着发出了一声呼喊。夏娃?
夏娃迟疑了一下,当第二声呼唤响起的时候,她答应了。
一会儿,一个男人从更衣室里走出来,目光在沙发上看书的夏娃身上停顿了数秒,走向漱洗间。夏娃继续着阅读的过程,她读到了这样一段文字:
他胸有成竹,可是他又茫然不知所措,再也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以后要做些什么,不知道是从精神病院逃出来的,还是一个开小差的逃兵。出现在他面前的,即将出现在他面前的就是这样:由于不断观看世界,世界整个儿凸现在他的眼前,世界万物经过数以千百万计的眼睛、鼻子、耳朵、舌头、皮肤等千百万次的观察、感觉、再感觉,最终世界变成了一个多棱镜。
世界是破碎的,夏娃不禁喃喃自语。这一段日子,阿澄失业闲在家,夏娃就开始置身于生活的喧嚣之中。电视之中。游戏之中。她在烦躁不安。她在左顾右盼。她遭遇恶劣的情绪。她不停地擦拭留在地板上的污迹。为理想,还是面对现实,她一次又一次地感到心中的空落。只有在角落里阅读书本,才让她像一粒粒油菜种籽膨胀和绽开。也许,阿澄只有在床上,可以短暂的填补夏娃越来越空缺的形象之梦,当男人快意淋漓地挺入了她的体内,她仿佛回到了伊甸园的幼发拉底河。
此刻,阿澄走到她的身边,突发的抢走了夏娃的书。你怎么总是没完没了的看书?他没有等到夏娃的回答又问,昨天~~帮你找的那份工作,你认为怎样呢?
我回绝了,夏娃平静的口吻就像是说今天的天气。
你回绝了?别人这么热心肠!他猛地站起身来,目光直勾勾地有些愠怒地看着夏娃,像是出自上帝之口:一个人要想生存下去,需要去挣钱糊口。
我知道。我以后会去找工作。但是现在我有事情做,我给你说过的。我想试一试,澄,我不用别人给我安排工作。况且,你不是也闲在家中吗?
你的情况和我不一样,我是想换一个工作环境而已。接着,他又说,你都老大不小了,怎么还在做梦啊!
做梦有什么不对呢?尽管都是一些形象,又是以难以捉摸的形式呈现出来的。只有在梦中,我才是意志,是创造者,是唯一的存在者。夏娃倾听自己心中圣灵在说话,嘴里吐出的是:犹太谚语说,小心!如果一直朝那个方向走,你真有可能走到那个地方!
阿澄无疑听懂了夏娃捡来的语言。他说,那可不容易!你闲散的时间不都是用在上面了吗,也没见你炮制鸿篇巨作出来,既便你写出来了,又有什么用呢?全世界的人都在创造物质,而你们在创造虚无。
夏娃反驳道,不是每个人都要以创造经济为生活,活得千篇一律的人生才是虚无的人生。这么多年我不是一直跟着你的人生观在走吗,现在我想走自己的路了。
我才不管别人是什么样的人生,至少我们这个家庭应该如此。夏娃,别自欺欺人了,难道你不想过有钱人的生活?
就是这样!实证主义看上去就像一个霓虹摩登的建筑,里面却是个令人胆颤心悸的吸盘,吞入了许许多多的人。于是,世界发生了倾斜,总有一天,人类兴致勃勃地发明,建造和挖掘出来的城市行宫不过是埋葬自己的沙砾而已。然而说出这样的话显得有些耸人听闻又有几分滑稽可笑,就像她不能告诉他在这个人口过剩的世界,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生活也许并不重要呢?那么,如果世界上最真切最伟大的关系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关系都不再重要了,那还有什么形象无法抗拒,始终在人的心头萦绕呢?
夏娃软弱地承认,是的,人离开物质就不能活。我可没有阻挠你,我只是想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
算了,你就是自私!阿澄停顿片刻,缓缓地说出,有时候,我觉得你选择我本来就是一个错误。他迅疾离开沙发,想结束这类其实上演过无数次的无法达到一致意见的谈话。
夏娃愣着,一动也不动。他其实在说他选择我是一个错误!这句坚硬又锋利的玻璃片飞扬在十多个平方的空间中,却准确无误地划过夏娃的心脏。这不是第一次了。类似的语言。它还划破了一切甜言蜜语。划开的心脏里面冒出了一股巨大的气体,像一团稠密的就要冲出来的滔滔波浪,却无法穿透身体最后一层皮肤而被她化为一种悲戚的情感。
夏娃在男人即将消失于视线里的时候,说,我找到亚当了。
他没有回头。他用了一种自己才能听清楚的声音问,亚当是谁?此刻,他要去外面的某个报亭购买报纸,报纸上的商业信息和招聘广告可比夏娃整日看的小说啊文哲一类书籍有用。
亚当是谁?有一次他们行至河堤,不知怎么夏娃提到了凡?高,阿澄也问凡?高是谁?夏娃脸上显示了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使他不由地猜测说,哦,凡?高是一位经济学家。夏娃在笑。他又猜,那他是一位数学家?夏娃还在笑。那他是搞音乐的?夏娃停住脚步,慎重其事地告诉他,记住,凡?高是十九世纪荷兰的画家。亚当是谁呢?这名字好像在哪儿听过,反正是个外国人。现在他懒得再重演当初显得自己幼稚无比的猜谜游戏了,他有他认为更重要的事做。
阿澄走了之后,夏娃一个人发了一会儿呆。她回忆起了一幅黑版法的向日葵版画,是凡?高《向日葵》油画的临摹品。在一块墨黑的阴影中,一朵向日葵的峰巅在闪闪发光,仿佛一切古老的澎湃的激情都汇集在了那里,复活的向日葵比太阳更让人温暖,更接近神圣。不知为什么,这幅版画总让夏娃想起亚当,在幼发拉底河,在诱人的巨大的黑暗中,阴影里,夏娃和亚当闭上了眼睛,钻进了本能和直觉的废墟中。他们又在每一个纯净的清晨醒来,空气中还存留着被满足的欲望,相依偎的气息。通往神奇的第四维空间的进口,就在开始降临夜幕的地方,看到燃烧的火焰。那么一幅画作它是平庸还是充满生命感,会通过媒介的反映,传达到一个人的内心。美的空间凝固了往昔的瞬间,有一种穿越景色的永恒的绚烂。于是,那幅成功的向日葵版画和亚当之间,建立了某种神秘的联系,它让夏娃镂骨铭心,浮想翩翩。
夏娃开始准备午餐。她一边择菜一边思忖,要不要告诉阿澄一个亚当的故事呢?亚当曾经像一个吸血鬼一样吸吮她的生命,就像现在阿澄一点点缓缓地蚕食她。可是,真实的表达是一件令人害怕的事情,就像一个国家,总是害怕失去自己的臣民。谁也不想让自己脚上的靴子溅上泥水的,可是夏娃一想到亚当被人类当作精神病患者囚禁在疯人院逼仄的房间里,就感到自己必须担当某个角色。她就是为自己战斗,也不能打退堂鼓。反正已被男人们视为自私了,以前这么乖,所做出的妥协和付出也得不到承认。
那么亚当,现在亚当在做什么呢?亚当住在山顶一座废弃的房子里,孤身一人。他总是穿着一条汗渍斑斑的破布裤子(看来他没有夏娃的生活好过)。他无所事事,抽香烟,常在窗边晒太阳,写点给某人其实是日记式的呓语。他偶尔会去海滩和一个偶然的女友,大多数他一个人,在观看着熙熙攘攘的世界,他的肠胃靠饼干、巧克力、酒养着。
他看到沙滩正变在流沙,太阳正变成蜘蛛,孩子正变成龙虾。
他跟踪一条狗,感知到一个受人类的疯狂欲望支配的世界:形形色色的商业标志,波澜壮阔的物质细节,充满戒备的人群。
真了不起,他消灭了一支硕大的白老鼠。
他读到一片芦荟叶上的刻字。
他观看溺水身亡的尸体。
他面对大庭广众的疯狂演讲。
……
很遗憾,面对一模一样的脑袋,被丛林规则所左右的脑袋,被现代文明殖民的脑袋,失去逻辑的脑袋注定被诊断为不同程度的记忆断裂、谵妄狂、精神错乱和崩溃。
饭桌上,夏娃闷闷不乐,也不和阿澄说一句话。她似乎越来越浓地品味着自己造成的两难情绪中,她的决定仍然给她以困扰。四面都是上帝的声音,而来自她心灵的声音又如此微弱。
男人终于打破了僵局,他问,下午准备做什么呢?
那……你做什么?夏娃抬起了脑袋。
有个很多年没有联系的老朋友约一起喝茶。你要去吗?听说他混得不错,是个生意精。原来读书的时候,就有一个聪明的头脑,常常有一些出人意料的鬼点子。也许,我可以在他那里取点经。这年头,行行都人满为患,都不知道该做什么好了。
哦。我不去。我想写点东西。
那你写什么?他问。
夏娃两只茫茫然的眼睛,透过镜片,难以探测到一个个具体的实物。她停顿了片刻,说要写一首关于《露台上》的诗,是早上在窗边看到的风景。
为什么要写它呢?露台上有什么?男人睁着迷惑的眼睛接着问。
嗯。露台上好像是一对母子在劳动。我也不知他们具体在做什么,露台上的植物挡住了他们半截身体。
这有什么特别的?写出来有什么用呢?
夏娃的眉间出现了一道深深的皱纹。她不由的提高了分贝,我感到他们的专注、宁静和美,就想写下来。作为凝固下来的一瞬间记忆,是,没有用。那你抽烟有用吗?你怎么总拿有用和没用来衡量一切呢?算了,懒得和你说,我们不是一类人。
男人非但不恼,反而笑了。他眉头一扬,那你是那一类的?嗯?
夏娃沉默不语。又负气说,我是蕨类。
一个人在厨房收拾碗碟,夏娃想到蕨类可是比种子植物还要低级的一个类群,虽然在古代多为高大的树木。蕨类是不开花的,我怎么说自己是蕨类呢?
现在是秋天,花园里的蔷薇枝条高过了泥墙,有稀疏的几朵花挂在上面。粉红色的花朵,刚开苞时异常娇艳,挂了一个星期之后,低垂着薄情的萎靡的手指。风一吹,再最后跳一曲孤芳自赏的舞蹈。其中有一片仍然有如天鹅绒一般光滑的花瓣,停在夏娃的身边。夏娃把它拾起来。夏娃喜欢蔷薇花,紫藤和百合。记忆中的伊甸园,一簇一簇的野蔷薇开得奔放不羁,有一次亚当为了给她摘蔷薇被刺划伤了手指。呦,怎么又想到亚当呢?亚当有一双漂亮的眼睛,当这可爱的眼睛专注地凝视着夏娃的时候,俨然一潭清澈而深邃的湖水。他的眼睛中除了爱情,还有一种深深的隐约可见的疲倦。他的悲观一如现在,他依然是颓废的,超然于物外的令人心醉的男子。比夜色中朦胧的现实世界更为虚渺。比手里的这片花瓣更轻盈。
夏娃的书房坐落在花园的一个角落里。书房的面积不大,约十个平方的样子。书房简洁,明亮,两面墙上钉着六排白色的木头架子,整齐放着不同类别的书籍,另外两面是落地玻璃,花园里的植物尽入眼睑。
夏娃坐到书桌前,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印有蓝花的笔记本,把蔷薇花瓣夹在其中,开始记日记。只见她飞快地写下:亚当不是神经病,他具有编造故事的秉赋,他的讲述能证明一切。虽然他的语言不是那么易懂,却独具风格。在一个平庸的世界里,有太多谎言,有太多必然的,合群的,引人追逐的表象。在这个世界上,应该充许有些人有些地方还停留在原始状态中。亚当寻找与大自然、动物的交流,对现代文明的排斥与否定不过是因为他仍然活在心中理想的伊甸园里。我该怎么办呢?亚当却像得了失忆症似的忘记了我!他作为男人的身份只记得米雪儿,而我作为女人的身份只有阿澄。我拒绝了一份为糊口虽然简单但是工资低微的工作。做这个决定竟然让我颇感艰难。无论怎么样,一个人总要养活自己。但是做事情要不拘小节,我要更加倍地相信自己,这些都是暂时的窘境。就像一个成功的完成高空走索表演的艺人,他保持平衡的秘诀是一直看着绳索顶端的柱子,而不能看着绳索和地面。是的,我也必须如此,只能盯着我的梦想而不坠落到现实的沼泽地。
夏娃写到了这里,陷入了停顿。她的头脑里面到底流淌着什么,是没有定准的。她的笔下如此坚定,她此刻却是消沉沮丧。她一个人,坐在一汪漆黑的意识之海,有时无限骄傲,有时感到被人抛弃了,有时转入了麻木浑沌的状态中,那些上帝的劝诫,那些有悖常理的形象,那些温暖而又柔软的记忆,瞬间即逝,一下子变得苍白如纸。也许纷乱的思绪有助于笃定下来的文字,也说不定呢?思想不会有什么目的,它在宁静的流淌,在毫无动人心弦之处拐弯,在寻找着许许多多各不相同的娱乐。
在书房,夏娃是封闭孤立的一个人。那些活跃于心的形象,开始投诸于露台上某种展现式的抚摸,像墙上的挂钟滴滴嗒嗒转悠着,发出存在的振动和回应。《露台上》完成的十分顺利,她沉醉在一种情景的塑造,却不是机械的描绘,她为这首诗歌溶入了光学原理,佛学,凸现了她的个性视角,镜之眼。只是,固有的意义和正在形成的意义,为什么渐行渐远?为什么文字跳出巢臼之后,一幅图景所包含的异象,有一种言不尽意的遗憾?所有的动词都是一种复现。所有的形容词都是虚构。与《露台上》的相逢是镜中转动的幻象吗?总之,这不再是今天早晨的露台了。
兰波曾有一句诗,幸福,无处可逃;我且做,奇妙的思考。夏娃要继续这种探索、爱和感觉,让所有的人在其中找到自己的影子。
超越陈规,我们总是心有顾忌。夏娃在害怕什么呢?因为日复一日的生活规律?因为激情不是这个世界唯一的外套?因为没有什么是可以长久的,包括我们信仰的生命?坦率地说,夏娃对自己并不是十分的信任,她甚至不知道她的梦想有无实现的可能。这是不一样的一次邂逅。不是男人跟女人的欲爱不能。
阿澄没有回来吃晚饭。他有打电话回来。
夏娃更喜欢一个人呆着。她随手翻开书本,却心不在焉。引发这一切的是亚当,她知道她居住的这座美丽的城市因为有了他的信息,一下子坍塌下来,她尘封在灰烬中。古老的中国一点也不古老了,古城正在和国际接轨,要演变成世界上最大的繁华都市,打开城门之后,西方的一切维生素啊毒素啊也流淌进来了,活着的人找不到自己的过去了。时光流逝而记忆沉淀,夏娃的过去在语言的帝国中,拖着冗长的部分。亚当成为她抹不去的影子。可是,她又放不下阿澄。来到中国后的岁月,是阿澄陪着她一起渡过的。
阿澄回来已是深夜。当夏娃打开房门,阿澄像一个幽灵倒在她的怀中。他铁甲般沉重的身体,嘴巴微张,不时吐出一股消化不良的隔夜菜的馊气。还好,他没有像一块泥巴瘫在地上,虽然有些站立不稳。
夏娃轻声责备他,不能喝就少喝点嘛。她扶着他进卧室。
他的身子向前一探,挣脱了夏娃的手,跌倒在床上。他嘟嘟囔囔说道,谁说我不能喝。朋友见面,高兴,就多喝了点。噢,有没有水,口好干了。
夏娃到厨房给他泡了一杯浓茶,他等不及凉下来先呷了一口,又说烫要喝冷的。夏娃又冲了一杯温水给他。一杯水下肚,他还要。又给他倒水。
他明明醉了,还在失口否认。
——我没醉。夏娃,你现在随便问我什么,我都可以清醒地回答出来。
夏娃什么也不想问。白天的裂缝还在哪里呢,后来慢慢地渗了些血丝出来。她太了解眼前这个男人。他的身高体重。衬衣穿40尺寸,裤子2.6尺腰,鞋要穿40码。他的过去直至童年。他的兴趣和爱好。他的一切擅长和缺陷。他的健康包括性功能。一本已经知道结局的书。从头已翻到尾,反反复复。又反反复复。
其中的细节每一页上飘浮的文字,她都可以脱口背诵。没有什么疑问了,她已深刻地阅读。
——夏娃,你现在总是沉湎于书籍中,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啦?你更乐意呆在书房里。我们之间缄默的时刻越来越多。开口又总是失言。你记得吧,以前你总是缠着我问我爱不爱你,可你现在从不问。以前,我们一起工作,一起卖百货,一起经营酒店。那时候我们住的房子简陋了些,但是我却觉得幸福,因为我们是两条心在拧一条绳子。可是现在……我不知道问题出在哪了,你说你要走自己的路……你要抛开我了,而我如此迷茫,不知道是继续做生意呢,还是……嗨,你怎么不说话,你以为我在说醉语?
澄,不是你想的那样。你没有错,我也没有错。因为我并不完全是个实实在在的人。我已经厌倦了做生意。我想要的生活,是感受生命在我的身体里流淌而不是徒劳无功地滑向一日三餐,澄,胃是填不饱的。人内心沸腾的欲望是循环无尽的,我们受此诱惑,费尽了心力还是得不到满足。
她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男人的眼睛已经闭上了。他像孩子一样,蜷着身子。皮肤透红,如在高烧中。夏娃盯着那张熏醉的脸,用书写的手指抚摸他。显然,他已经忘记他说过的话了。白天的。黑夜的。说过的话,说了,也就被风吹走了,像醒来时的梦境一般烟消云散了。只有书写的手指继续讲述,挖掘和记住。
我有多久没有说我爱你?夏娃问自己。
黑暗里,我躺在他的身侧,他已经睡熟,可是我无法合上眼睛。上帝创造我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创造一对父母来完好无缺地爱我?上帝说,我是亚当身上一根肋骨造成的。也许上帝在欺骗我,我兴许就是伊甸园里一棵蕨树变成的。亚当一定最爱这棵蕨树,常常站在树下,仰视她闪烁着魅力独特的光芒。亚当不会把我的沉默当作隔阂。他说,沉默便是爱。我很清楚生活欠缺的是什么。一幅仿佛什么也不缺的图像中恰恰缺了自己。噢,只有我知道亚当是谁。我们都在后退,让其他人前进。我们的童话里没有成人,也没有已变成龙虾的孩子。这一切,一开始早已注定了要失败。在寻找自己的旅途中,我的孤独是最后的归宿。
为了如他人一般的存在,我努力了。为了减少两个人之间的擦伤我廖言寡语。当温言软语和致命颤栗的话投向同一个篮球网,站在栏下的我不知道该拦下哪一个入框。各种感受穿透我们,最极端的感受则相辅相成,充溢和落空,激情和淡漠,爱和恨,让人措手不及。当他下颌僵硬,瞳孔因憎恶而扩大,立在我对面,言语相迫的时候,我很害怕自己说出不再爱他的话来。我不是他的好搭档。比赛已进行到一半,我怎么能说出我是练习时被错选的运动员?一场耗尽精力却一无所获的游戏,我环顾四周,旁人的亢奋状态远远胜过我,而我真的想退下场去。可是澄,他怎么办呢?
最后,一片黑压压的阴暗删除了一切。她思考的世界对所经历的现实的存在,一点价值也没有,黑色是一个中国画家才能辨别的色彩,深藏其中的丘壑和山水她还不能尽悉。
她沉沉的好像是和阿澄走在海滨上,一个较为空旷的处所。她看到一望无限的海面上,长出了一棵伞形的树。夏娃不可思议地叫出来,澄,你看,一棵树,咦,海水怎么是黑色的?阿澄取笑她,这是夜色,海水自然是黑漆漆的。树在哪儿?我怎么没有看到呢?夏娃的手指处一片虚空。夏娃不知所措。我明明看见的。一棵树。接着,响起了狗叫声。不知从哪钻出来一只流浪狗,跑到夏娃跟前“汪汪”吠了两声,又跑开了。夏娃认出了那只狗,跟着那条狗奔跑起来。阿澄看在眼里,去追夏娃。狗跑到沙滩上,开始鹅卵石很磕脚,此刻她跟随狗跑得更快了。夏娃渐渐看到聚集的一群人,有的围着在观看什么,有的三五成堆在讨论。夏娃突然有了一种不祥之感。她停下来,她已气喘嘘嘘。她定了一下神,走上去,踮起脚尖,看到砾石的地面上,一堆破布中,露出一截脖子,脑袋耷拉着,原本俊美的面孔上,散发着一股强烈的海腥味,苍白的皮肉……是亚当。夏娃惊悚地失声狂喊……亚当。亚当。亚当……亚当的身体奇怪地在夏娃一声声的呼喊中逐渐变化,越来越小,化为一堆尘土。
喂,你在喊什么。你的胳膊肘把我心口都拐痛了。阿澄在推夏娃,夏娃浑身发软,一动也不动。许久,她发出虚弱的声音,你听到什么了?你的手臂在乱挥,嘴里发出“啊”,“啊”的怪声。你又作恶梦了?
我明明用全身的力量在呼喊,怎么变成“啊”这种无能为力的声音?夏娃说,我梦到淹死鬼了。是亚当。
亚当?你白天好像说过,你找到亚当,是什么意思?
澄,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不是中国人。我是从伊甸园被上帝赶出来的,亚当是第一个爱我的男人。
停。夏娃,你不要吓我,你怎么说出这么荒诞的语言。你在说梦话吗?
澄,我看到那只狗了,亚当在沙滩上喜欢跟踪的那条狗,在伊甸园,也是那条狗引着我们,去了一个陌生之地,吃了分别善恶之树上的果子。
恩,我听过这个故事。
夏娃继续说,后来他不知道是从精神病院里逃出来的,还是一个开小差的逃兵。他一定是太累了。没有人懂得他才孤独离群的。我想起来了,海面上的那棵树是蕨树。他一定是出事了。怎么办,澄,亚当死了?他死了,他消失了。……她一边说禁不住抽泣起来。
阿澄把夏娃紧紧搂在怀里,一边听她胡言乱语,一边用温柔的声音企图安慰她。好了。夏娃,不要害怕。我在这里呢。都是书籍害的,你的头脑里乱七八糟地装的什么啊。没有亚当。没有狗。没有树。夏娃,我爱你。
夏娃累了。阿澄的声音那么空灵,清凉又温暖。她无法再退了,亚当死了。她已退到这个男人的腹内,重新陷入幽暗的睡梦中。
亚当是谁?谁是亚当?他真的存在过吗?还是夏娃编造臆想的一个人?他死了吗?还是夏娃主观的让他消失了?他当然不会死。他会永远活着。他是《旧约》中第一人。人类的第一个男人,作为一个异类诗意地活在法国勒克莱齐奥的世界里。或许,他来到中国的某个地方,正与你擦肩而过。他走在自由的旅途中,创造了传奇的天地。又或许,他有一天会记起夏娃,要来寻找她。只是世界的外壳坚似钢铁,整个一个钢盔铁甲,他能不能走出去还是一个疑问。可能此刻,他正无聊地愣怔着,无奈地望着被无数根铁条捆绑的天空也说不定。
2010年,秋天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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