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娥喝了毒药，死了，开了很隆重的追悼会。

村委会那个长相很俊美的书记说：金娥同志是优秀共[chan*]党员。曾参加省优秀妇女代表会。

老元的儿子说：金娥女士为妇女解放作出了贡献。他们都说得很认真样的。毛孙突然间觉得娘很了不起，突然想起了娘的种种好处。轮到毛孙说话了，毛孙一下悲从中来，吼一声：“娘啊……”就泣不成声。治丧委员会的主任（乡下第一次听说这样的官衔）阿宽看了，摇了摇那颗有点胖有点大有点令毛孙发怵的头，不知是对毛孙的举动产生了什么感想。周遭看热闹的老太太和中年妇女一下就被毛孙感动了，眼泪汪汪的，用身上的脏围裙不断地擦眼睛。老鸦养的黑狗也抬起头看着毛孙，半天没动，把眼睛眨了三眨，终于莫名其妙地汪了一下，走了。八大王就不停地谈天气，显得有些焦躁。

毛孙没给娘丢脸，他自己从来这样想的。论武功，毛孙从小就是村里的红旗，打遍村里无敌手，就打到外村去了。要说武功恐怕是后来的人认的，那时就说会打架。村里还有一个会打架的，是当过区工委书记的广相的儿子喜发，两个人都想为王，就免不了一决高下。结果毛孙被咬掉了一块耳坠，喜发被掐伤了胯下的那两个八哥蛋。广相听说儿子吃了这么个亏，有点担忧，就找到金娥，也就是小声说了句：你儿子莫要下如此恶手，要是……　金娥一声冷笑：我儿子？你莫非文盲吃靶不知数？你看看我这活宝的嘴脸，再撒泡尿照照你个员外相，真是！手掌手背都是肉……　广相脸红得像喝醉了酒，轻声制止：好了，好了，我儿子活该，活该。你囔囔啥呀？别人不说让你说了。广相不等金娥再教训自己，一溜烟逃去了。毛孙长得越来越标准，年轻人中没有一个比得过他的，就是当过区工委书记的广相也……哎呀，不能比，不能比，再比要得罪人的。反正金娥心想事成，叫毛孙当兵去了。那时没有考大学一说，当兵的光景，决不亚于现在考个一本、二本的大学。毛孙把打架的功夫带到了部队。一年后，毛孙就回来了，他说：俺跟排长打了一架，我喊：一、二，三字没出口，排长就倒地了，排长？这世道！这般熊样当排长？毛孙说：要不是跟排长过盘，说不定俺就提干了，混他个师长旅长的干干！

师长旅长没当成，毛孙去了市里的瓷厂，不多久又回来了，到北山打石头去了。后来毛孙回忆这段历史时说：俺在瓷厂保卫处，吃香的很。毛孙读书是不敢说大话的，娘当大队妇女主任，跟大队书记、治安主任都像一家人，动不动可以绑人的，毛孙怕过谁？连老师也敢打，自然就读不到什么书。但论其它，且不说打架，就说打石头吧，毛孙也是好样的，也就是不能打花而已。

那都是早先的事，如今，毛孙看瓷器，要带老花镜。看瓷器是毛孙的绝招。从地上随便捡起一块碎瓷片，毛孙不戴眼镜也能说出个出处，明青花，乾隆青花，民国白坯，六十年代的青花玲珑，官窑、民窑，毛孙都能说出个所有然来，连长期收古董的三叉港的老由都服了他。老由说过：这聋子（说毛孙）手里过的东西要是随便留件吧两件到现在，他就吃穿不愁，福贵终生了。

毛孙还有一样喜欢的勾当：赌钱。可是喜欢归喜欢，毛孙的赌艺从来没人认可，连得过脑膜炎留下后遗症的老鸦也说自己的哥哥：屎赌。那就是十赌十输。用毛孙自己的话来说，就是运气还没转。倒也是啊，毛孙是骑惯了高头马的人，怎么着也不会是脑子不行。就连金娥半夜里也想过：老鸦的脑子有点问题倒可以说得过去，因为她是和表兄结的婚，至于毛孙嘛，死鬼广相可是当过区工委书记的啊。倒是毛孙自己怀疑过自己的智力有点问题，曾听说大港山里有一种千年灵芝，吃了长命百岁，脑子赛过诸葛亮。毛孙不想脑子赛过诸葛亮，就想赛过那些赢过他钱的人。毛孙趁着到大港山里收古董的时候，到处访那株千年灵芝，可是运气还是没转过来，在山里逃了七天，人都瘦了十斤，灵芝的影子也没见着。娘看到瘦了一圈的儿子，叹口气，说：精神（聪明）的呀，世上哪有那种药呀，常言说，人蠢无药医。你不如给我找副药来，让我喝了，我一口气不来，啥都省心了。

不管怎么说，毛孙就是喜欢赌。收古董赚来的钱全输了，其实，卖古董的钱根本过不了夜。没了本钱，古董也收不成了。

毛孙得想办法。这个办法不能说出去的，反正毛孙夜里喝了二两酒，做了些事。第二天去鄱阳。

这回，毛孙的运气不坏，花了点点钱，就收到了一样中看的货。那是一个蔑制的书箱，书箱里还有十本完整的线装书。光是书箱的工艺水平就好到令了篾匠王老元都叹为观止的程度。老元的儿子教书，对古书有些见识，所以毛孙从鄱阳回来没到家就找了老元的儿子。老元的儿子也惊叹篾匠工艺的出色：每片蔑只有火柴梗的宽带，厚度比马粪纸强不了多少，用瞒二的方法制成，看上去效果就像亚麻布一般；做框架的也是蔑；铆钉却一色用上好的红铜打制成梅花形；除了掉了一颗铆钉，什么都齐全。把盖掀开，盖反面用楷书字写着：光绪五年清明孙立制。老元的儿子认真翻看了那十本书，没做声。毛孙有点急样的，说：这可是宝书啊，看了，脑子赛过诸葛亮，不说赛过诸葛亮，也赛过……　老元的儿子打断他，说：这是通书，全名叫：大吉备要通书。是看相、看地、打卦用的工具书。毛孙看老元儿子并不想买他的货，就收起宝贝，屁颠屁颠往家去了。

其实，老元儿子有点想买那箱和书，他觉得这两样东西都是文物。可是不知毛孙会开什么样的价，三千、四千的倒说得过去，再多，他一个教书的就承受不起了。

第二天一早，老元儿子就找去了，刚到毛孙家门口，就听得毛孙娘说：你找副药来，让我喝了，一口气不来，大家都省心了。毛孙坐在门口的蛤蟆凳上，阴沉着脸。毛孙老婆接腔了：你就生了这样的儿子，要受气也是受胎气。你难受我就好过了？说得丑，家里买卫生巾的钱都没了。毛孙看老元儿子来了，就吼了一声：都吵吵个啥？三宝子家里，没个安静的时分，如何想的好？都给我住嘴，莫现世了！老元儿子和两个女人寒暄的一番，就小心地问起了书箱和书的事，毛孙没好气地说：正说呢，卖了。什么价？一起二百六。看老元儿子一脸的狐疑，就说：我也是抱来的崽，总共花了一百二十块。多少是赚了些的。看老元儿子一脸的惋惜，就说：你们做秀才的，假斯文，不痛快，昨天我东西放你那里过了，你半天没个屁，

干古董这行的，讲的就是机遇，错过此渡无船。你就悔吧。说着，掏出一根烟，点上，死命地吸了两口，缓缓的吐出白雾，像是排遣心中的不平。这回不等娘说话，毛孙老婆接上腔：赚，赚，赚，钱在哪里呀？倒是给我买包盐来呀？你个不害臊的东西，吃的盐都是赊的呀！

毛孙坐不住了，对老婆吼起来：女人家懂个屁！胜负乃兵家常事，老子哪天运气好转，金山银山的撑死你些个没见识的东西。吵，吵，吵，三宝子家里，整天没个消停，运气如何好得起来？咱就是这个命。老元儿子明白了：毛孙卖货的钱没过夜，在赌桌上送人了。

第二天，毛孙在曹安村的肉铺里赊了半斤猪头肉，再到村里的商店赊了瓶烧酒。看见毛孙行径的人都说：毛孙要进山了。

毛孙真的进了山。这次没有上次进山的运气好，毛孙买回了一张画。依然是先去找老元儿子，老元儿子看了画，只说了两个字：假的。毛孙对老元儿子狠狠地说：你就会教书！

毛孙还没到家，就听到家里两个女人在吵。毛孙心里一紧。妈的，山里人也蒙人，这日子这么过呀？

娘在哭诉：藏在阁楼上墙缝里的四千元防老钱让人偷走了一千五，如今连棺材也买不起了，叫人拖到山上去算了……　哭着哭着又说出自己的疑惑：什么小偷偷一半还剩一半？这是什么样的贼呀？毛孙老婆听出其中的端倪，马上反击：你是说你儿子偷了你的钱，好了，他来了，叫他当面说清楚，毛孙你这私伢子，你偷的钱哪里去了？是买了油还是买了盐？你说呀，你这私伢子！毛孙心里发慌，刚说完“三宝子家里，整天没个消停”就看到弟弟老鸦坐在娘住的那屋门口，铁青的脸，两眼透出凶光。那条黑狗也往后挫着身子，死死盯着毛孙看。毛孙感到一瓢凉水从上淋下，一屁股坐在门口的乱石上，石头硌了屁股，毛孙没顾得躲疼。毛孙娘听到儿媳妇连说两遍“私伢子”，知道这女人的话意，被触着痛处，一时无语。半天呜咽起来：我去死。儿媳妇毫不含糊地对上了：你哪次不喊死呀？！做娘的突然没声息，连低声的啜泣也没了。

半夜的时候，老鸦把毛孙的大门撞开了，大声吼着：娘吃药了！

毛孙是有些面子的，很快叫到了车，立马把娘往县里送。运气不够好的是这次娘下了狠心，服药太舍己，车到三叉港，娘就没气了。

开追悼会的时候，毛孙本来想对乡亲说说自己的委屈，表明那钱不是他拿的，是呀，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怎么着也不至于偷自己娘的钱呀，想当初俺是人民解放军，在厂里俺在保卫科吃香得很，俺不是没见过钱，俺手里过的东西，要是留那么件把两件到现在，那是吃穿不愁，福贵终生啊，犯得着受这种恶气吗？村委会的书记说什么来着？优秀妇女代表？老元儿子又怎么说？为家乡妇女解放做出了贡献？俺娘真的这么好吗？不知什么缘故，毛孙脑子一激灵，想到了娘的种种好处，就“哇”的一声，“娘啊……”泣不成声。

娘的丧事是办得可以的，该有的风光都有了，别人没有享受到的她也享受到了，比如治丧委员会这个组织以前村里从来没有过的，叔叔阿宽是在市里生活的，很有世面，为了报答对自己有些好处的嫂子（也是表姐）就把市里的东西搬来了。叔叔真是个能人，把治丧的账给侄子算得清清楚楚，从长远的角度出发，规定了毛孙对老鸦必须做到的种种照顾，毛孙都点头了。毛孙清楚得很，一是这个时候不点头那会引发众怒，二是叔叔那颗有点肥有点大的脑袋从来令毛孙有点发怵。

留足了老鸦的，家族、亲友送的礼钱还剩下了千把块钱。

夜里，和邻村交界的矮房子里比前几天热闹，毛孙到堂了，运气好像不错，已经和了两把牌了，面前叠了几张十元的纸币。毛孙点上根极品金圣烟，猛吸了两口，轻松地边吐烟边朗声说：加点码吧，太小了没味。说话间，他把手按了按屁股上的口袋，那里还有一千五百块，没动。所以毛孙有的是男子汉的底气。

麻将馆外，远远的传来呜呜的狗吠，听声音就知道是老鸦那条狗。毛孙心里有点发冷。“看样子要变天了。”毛孙自语了一句，抬起头，看到夜幕的深处，有盏灯在孤独地亮着，那是老元儿子在画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