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城市,却特别厌恶城市的公交车,他们笨重,大声粗鲁地叫着穿行在大街上,发出刺耳的尖叫声。车厢里数十人挤成一团,敏感或不雅的身体部位毫无羞耻地紧贴在一起。每次坐公交车,我总希望自己是只乌龟,把自己缩进壳里保护起来,让谁也不敢碰不到我的身体。
可我不是乌龟,我是一个出门就挤公交车的普通公民,在这庞大的城市里生存着,寻找停靠的港湾。那是冬天的一个傍晚,我从医院护理病重的哥哥出来,匆匆奔向公交车站。风很凉,我抱着双肩,不停地来回走动让自己暖和。
车来了,等车的人毫无风度地蜂拥而上,我厌恶地等他们先上去。车子慢慢地开动着,笨重地向前驶去。车厢里人很多,车窗紧闭,里面的气味令我窒息。 嘈杂声灌耳,我的头像要炸开似地,我用力抓住车上的扶手,生怕碰到某个人,也怕某人碰到我,可是一个急刹车,我还是不偏不倚地和我对面的一位中年男子撞个满怀,我的脸顿时烧起来。抬头看去,那个年轻的男人两手攥着扶手,望向窗外,专注地想着什么,好像没有注意我的窘迫。我稍松口气,努力向外挤,离他有了数寸的距离,但鼻尖与他的胸膛仍近在咫尺。
这是班车的高峰期,在每个站点都上演着蜂拥而上,寥寥而下,然后车子大声呻吟着向前驶去。透过略有霜痕的车窗玻璃,我看见街灯朦胧地一盏一盏地后移,温暖着黑夜中的城市。温暖,啊温暖,想到哥哥年纪轻轻,即将生命垂危,那温暖将离他而去,我不顾有人在场,泪珠不禁扑簌簌地滚落。
“吱!”车子猛地停下,车厢里的人波浪样起伏。起伏间,我的脸碰到那位中年男子的浅米色的大衣上,米色的大衣被我的泪水润湿了一小块儿。我想道歉,可看着他依然看着窗外,神情专注,我把话咽了回去,怀着如做贼没被发现的侥幸,扑腾的心安定了些。 车子继续向前驶去,前方是看不见边际的漫漫长路,我从胸腔里长吐口气,一个人赤条条的来到世上,不管你在世时地位有多显赫,身价何等尊贵,还是一介草民,家图四壁,最终都是一样,化为一抔灰烬,什么也带不走。我几乎想纵声冷笑。 哥哥年华锦色,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曾无畏地闪耀在最黑的夜里。昨天,看到他时还是好端端的,可是今天却躺在了医院里,生命垂危,年迈的妈妈该如何接受这个事实啊?他的幼小的孩子该由谁照料?面对即将逝去的喘息,我手足无措,人的生命,就像路边的小草随时都有惨遭践踏的危险,可从某种程度上又远不如小草,小草的生命力极强,即便受到伤害,还能顽强地存活下来,而人则就不然了,动不动就会命丧黄泉、魂归故里。想到这伤心,失落,疲惫,茫然压得我要背过气去……
有人探询地看我,我想止住眼泪,但眼泪汹涌,无法阻挡。车子颠簸了一下,我又被惯性推到他的胸膛上。他的胸膛宽宽的,很结实,隔着衣服散发着热气。很温暖,我极力想躲开他的胸膛,可是他却轻怕了一下我的头,示意我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上,痛痛快快地默然哭泣。我犹如找到了安慰剂,我哭得更厉害了。但我还是躲开了他的胸膛,虽然那温暖的气息吸引着我。
“公园商场到了。”报站的喇叭破着嗓子喊。我擦干眼泪,他依然专注于窗外的景致。犹豫了片刻,我挤到门口,下车了。 希望有机会向他道歉,致谢,公交车远去了,我怅然地转身。有人轻咳了一声,是他。我意外,旋即羞色满面。 “我……”我语无伦次,“对不起。”
他点点头,说:“工作不顺利啊?。”
我说:“不,是我哥病危了”
他说:“哦,想开点,生命本就是一次客旅,”
我抚着脸颊:“你的衣服……”
他轻笑:“没关系,洗洗就行了,你不必放在心上。”
我也笑了。“真不好意思。”
他温和地说:“生活有很多事,很无奈,谁也无法停下来,只有咬牙坚持。”
我低声说:“多谢你。”
他微笑:“会好起来的。”
似被阳光照耀,心暖暖的,眼泪再次涌上来。
我用力点头:“是的,再见。”我们会意地笑笑,摆摆手,然后向着不同的方向各自走去。
我没有注意他的面容,即使在某个商场、公园、街角相遇也不会认出他来,但我记得他给我的温暖。是的,我说我“记得”,没有说“感谢”。“感谢”的分量太轻,太俗,无法与记得这温暖相比。
-全文完-
▷ 进入付初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