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已经是晚秋了。人到中年，人生入秋。蓦然间，青春年华，过眼云烟。

重返母亲的故乡，阔别三十多年了，当我站在舅妈跟前说我是芬子时，她愕然的表情近乎凝固，好一会她才回过神来：“真的是你啊，你，你变多了。”

我听罢笑而不答，春夏秋冬，岁月更替，不知不觉地翻过了生命的山背，开始渐渐下坡来。偶尔也暗自与年轮抗争一下，再努力鼓鼓劲，往坡上登一登。

“镜中苍颜休自照”有时也会认真起来，镜子中的那个皮肤白皙细腻、活泼可爱的的女孩到那里去了？用手抚弄着缠绕双眸的发丝，突然间，看到一根雪亮的白发。这第一根白发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今后可能出现第二根、第三根，为什么？思绪之船往往会超越时空，一下子回到了少女时候——记得那年的秋天，母亲背窗而坐，窗子敞着，她正织着手中的毛衣。我绕到母亲身后，专注地看她织毛衣。一阵秋风吹来，秋风掀起母亲的头发，忽见母亲的一根头发被风吹立起来。在夕照里竟然雪亮雪亮，是一根白发！这根细细的白发在风里柔弱摇曳，却不肯倒下，好似在对我召唤。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母亲的白发，在我的印象中，母亲永远是年轻的、强劲的。可此时，我第一次强烈地感受到母亲也会老，这是多么可怕的事啊！一阵酸楚袭来，我禁不住走上前去扑在母亲怀里......。从那以后，我似乎一下子长大了许多，我明白了人终究会老去，我凝视着母亲的额头，什么时候已经悄悄地窜上了好几条皱纹。一股浓烈的情感溢满我的心怀，最脆弱的感情只能珍藏在自己心里。后来，母亲已是满头白发，再后来，母亲悄然驾鹤西去。但初见她白发的感受却深刻难忘。那种人生感，那种凄然，那种无可奈何的揪心，正象我们无法把地上的落叶拾起来再重抛回到树枝上去......。

人生是一次定向的单程旅行。

黄昏，爱人走到我面前，要我帮他把脑后的白发拔掉时，我心里一动，怎么，我们这一代人生命的森林也开始落叶？我瞥一眼他的头发，笑道：“不就是两三根白头发，大惊小怪的。”可是当我懒懒地用手指拨开他的头发，我惊呆了，在这黑黑的头发里怎么会埋藏这样多的白发！可我竟然如此粗心大意，要不是他今天要我帮他看看，我仍不会在意、也不会发现。“我脑后的白发多吗？”“不多，就几根。”我慢慢答道。此刻心潮翻滚，我赶忙用眼皮噙住泪水，不让它滴落下来。

曾几何时，他明明有一头乌黑而密集的头发呀，究竟是怎样一根根悄悄变白的？是在我毫无规律三班倒的工作中、成天意志消沉昏昏欲睡中？还是我逃避现实沉迷于书斋？是那些年寄人篱下的茹苦含辛的生活所致？是为了儿子曾两次重病内心焦虑而催白的？还是我那次因生活琐事心烦意乱，竟口不择言几乎伤透了他的心，让他一夜之间骤然生出这许多白发？

如墨的黑发象青青的绿草散发着生命诱人的气息，白发却象枯草那样晃动着刺目的、凄凉的、枯竭的颜色。我在心里轻声地问自己，我要怎样做才能换回他一如当年那一头浓密的黑发？我笑着对他说：“如果可能，请让你头上的白发全部移民到我头上好吗？”他听罢，开怀地大笑起来。他笑起来的样子很可爱，象个大男孩。

“早知无计留春住，笑拈残红葬落花。”人生若无奈，何不幽他一默。

爱人说他想用染发剂染头发，这遭到我的强烈反对。单不说这染发剂对人的头皮身体有一定的损害，而且染发是件愈来愈艰难的事情。那日日增多的白发并不是由黑发变的，它们是从走向衰老的生命深处滋生出来的。当染过的头发看上去一片乌黑青黛，它们的根部又齐刷刷冒出一茬雪白。任你怎样去染、去遮盖，它总是一茬茬涌现。年轮催人老，白发如劲草。人生的秋天和大自然的春天一样顽强来势迅猛，挡不住的白发哦！

近日，和爱人在小区散步，迎面走来年过八旬的王老教授。这王老阅历深，博学，又健朗，鹤发童颜，很有神采。他一手拿着书本，一手牵着一条纯白的“博美”狗，优哉惬意地走在夕阳里。

瞬间，一个画面令我震惊了，王老不单头发通白，连胡须眉毛也一概全白，在阳光的照耀下蓬松柔和，光亮透彻，亮如银丝，竟没有一根灰黑色的，看上去好美的。我笑着对爱人说：“你看王老多神气，满头白发，银丝闪闪，白发也风流。”

圆月自有一种圆满的美，可半月也有一种残缺的美。正如智者所言，孩童有稚嫩的美，青年有健旺的美，中年有成熟的美，老来有冲淡自如的美。这就象大自然的四季，春天葱绿，夏天繁盛，秋天斑斓，冬天纯净。各有各的美感，各有各的优势；谁也不必羡慕谁，更不必模仿谁，模仿必累，勉强更累。正如这世界没有相同的一片叶子一样，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一个单独的个体，各自沿着那条属于自己的轨道运行。人的事，生而尽其动，死而尽其静，听其自然。对，正所谓四季更替，花开花落，一切顺乎其然。

我看了看爱人的头发说：“你这黑白相间的头发排列有序，别有一番意味，有个性。”他听了，开怀大笑起来。秋风吹拂他的花发，宛如摇动一片秋光中的芦花。

见爱人开怀大笑，我也欣慰地笑了，眼角涌出淡淡的泪花，蒙胧中，我又看到了那个率真英俊可爱的男孩。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