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记得儿时有这样一首童谣:春姑娘,夏小生,秋娘冬父走一回。我那时是不明白这些话里的含意的。
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南方人,第一次感知秋天,却是从北方大漠开始的。范仲淹的《渔家傲》里有这样的句子:“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障里,长烟落日孤城闭,……”那时,我还是个初中生,词中关于秋的描绘,我也只是有一个大概的印象,反而那个白发苍苍的将军却好像在我的心底里生了根,可能是由于老将军的缘故吧,那时,我似乎觉得秋有些悲凉,似乎秋里还应该有些什么风,沙之类的物事。
等到稍微长大一点以后,又读到了郁达夫的《故都的秋》,于是,我对秋便有了一个比较具体的印象了,秋的味,秋的色,秋的意境与姿态,总渗透着一点点悲凉。
而令我真正对秋有所感触的,是欧阳修的《秋声赋》,“嗟乎!草木无情,有时飘零。人为动物,惟物之灵;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情动于中,必摇其精。而况思其力之所不及,忧其智之所不能;宜其渥然丹者为槁木,黟然黑者为星星。奈何以非金石之质,欲与草木而争荣?念谁为之戕贼,亦何恨乎秋声!”
秋风的萧瑟,万物的凋零,世事的艰难,人生的易老,也许是我那时对秋的整体感觉吧
时序在悄悄的轮转,年岁在慢慢的增长,不知是气候的变化,还是世事在沧桑,我对秋的感觉也在潜转着。于是,我开始怀疑我们的先人们,他们是否对秋有着一中执着的偏见?
人非金石,为什么却要以非金石之躯去像草木那样争一时的荣盛呢?到头来,伤害自己的到底又会是谁?再则,既然人非草木,人又何以得知草木之枯荣中潜藏着无限的悲哀呢?花开花落,草木枯荣,它们的荣盛枯落,其实是与悲无关的,在我看来,那是它们的大自在!而人,又怎么可以因为自己的得失而去怨秋恨秋悲秋伤秋呢?
因而,我疑虑,是我们的先人们把持了秋,挟持了秋,是他们给秋铐上了一幅枷具,是他们硬性的浇铸了一个带有悲情色彩的零落的秋。
中秋过后,论时序,应该是深秋了,空气中夏的余温渐渐地消退了。
一个人走在家乡乡间的小路上,眼前熟悉的山,熟悉的水,还有从耳旁轻轻掠过的风,依然是那样的亲切。呈现在你眼前的,是满眼的珠光宝气,赤橙黄绿应有尽有。青亮的鸡蛋枣,金黄的桔柑,鲜红的腰带柿花,紫红的油茶……只要你的眼不倦怠,你尽可看个够。山腰,坡顶,田间,地头,屋前屋后,到处都是,琳琳琅琅。虽然是深秋,这山水的风情中,完全没有一丝的秋的老气,反而是那样的生动,那样的朝气蓬勃。宛然一位衣着华贵端庄,雍容大度的秋娘。这里,哪有半点秋的萧索与悲凉?
历史的憔悴与现实的容光不断的在我的脑际叠映,然而,面对眼前的一切,谁又能不心悦呢!秋是自然的,容不得半点私自的情愫!我的眼光越过漠漠平林,攀上层叠的峰峦,昨日的余辉依稀,昨日的余音依稀!长亭边归飞的宿鸟与古道上迟重的马蹄依稀!目送昨日慢慢消逝的身影,在那条蜿蜒修远的路上,尽管求索依旧,但洞庭的微波与无边的落木,终将成为永久伫立在历史的路旁的残垣断碑。
当我将眼光从远山收回,重新审视眼前的秋景时,我越发的感到,如今的秋有着与昨日的历史迥异的情味。
较之春的娇艳,较之夏的火热,秋就是一位挚诚的美妇,性情不温不火,禀性质朴端庄,气韵雍容大度。眉宇间流着蜜,神色里涵着柔。
春可以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里招摇,夏可以在城市的灯红酒绿中躁动。可秋的神韵则是城市所容纳不了的,城里的胸廓太狭小,蕴藏不了秋的浑厚,城市的版面太小,张挂不了如此规模的宏篇巨制。城市的小门小户,只合养养金鱼,豢豢家犬,于小处赏玩,倘若要欣赏到秋的厚重,那还得去乡下。
二
山乡的路途中,铺满了秋的暖色,赤橙黄成了秋的主色调。
家乡的土地上,房前屋后,坡地平原,到处都是腰带柿花树。秋风一过,满树的叶子便随风飘落,它们辞别枝头的时候,绝大部分都还泛着浓浓的绿意。柿树叶宽大肥厚,风来时,便如赶集似的旋落。她们在风中旋出的曲线飘逸而玲珑,宛然一群凌风飘举的绰约仙子,在奉献出一场精彩盛大的演出后的翩然谢幕。
袅袅的秋风中,我久久的伫立于一棵腰带柿花树前,看祖孙俩兴味盎然的摘着腰带柿花。
我看这祖孙俩摘腰带柿花,算来差不多有五六个年次之久了。最初的几年,是爷爷在树上摘,小孙女儿在树下抬着头望。而如今,上树摘腰带柿花的已换成了长成小姑娘的孙女儿了。
小姑娘俏立枝头,轻盈俏丽。红活圆实的腰带柿花,宛若一盏盏小小的红灯笼,经风一吹,便轻轻的摇荡起来。小姑娘的俏脸也因劳动而显得格外的红润了,看得久了,便让人分不出哪是柿花,哪是俏脸了。俏脸与柿花在秋日的朝阳辉映下,就更显得艳美了。小姑娘摘柿花的手法轻巧灵活。她的左手中拿着一个托盘,先用小托盘将柿花托住,然后右手中剪刀只轻轻的一掠,柿花便落在了托盘中,动作轻灵敏捷,赏心悦目。只剩下树枝在小姑娘的身下不停的颤悠着。
附近的树上,一群鸟儿像是在分享着我的快乐,更像是在分享着祖孙俩丰收的喜悦,它们也在树枝间欢快而热烈的讨论着!还有那秋风,也调皮的缠绕着小姑娘的发丝,裹着香,带着笑,闹哄哄的一窝蜂般转眼就涌到山的那边去了。
每次看这祖孙俩摘柿花,我的心里总会涌起无限的温情。
是啊!秋原本就应该是温情的!
她似一位厚德载物的圣母,张开慈爱而宽大的衣袂,将严冬遮挡在身后,让春夏承欢于膝前!
如果你是一位沉缅于幽远的悲情的诗国的腐生,你是无论如何也享受不到现时的秋的真情味的!
树上的柿花越来越少了,此时的柿花树有如卸了妆的秋娘,自然而质朴的融入到身边的大世界了。
看这祖孙俩摘腰带柿花已是好多年了。可是,一直以来,他们每次摘都没有把柿花摘完。明明是触手可及的,可他们偏偏总是要留下十来个柿花。每当过年时节,北风呼啸着从田野村庄卷过,漫天的大雪纷纷扬扬的从空中飘落的时候,那些柿花就红得格外的醒目!像传说中的小桔灯,像悬在年关的红灯笼,像一串串在雪地里炸开的爆竹。
曾经有好几次我都想问,可每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次,我终于忍不住开了口:“大叔,您每次都留下那么多柿花干吗?”
大叔用手指了指周围树上的鸟雀,“它们也要过年啊!”
听了大叔的话,顿时,我的心头一热!是啊!“鸟儿们也要过年啊!”
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不是挂在嘴上说说了事啊!
秋,您是一位温厚的圣母,您让春之艳丽,夏之热烈承欢于前,却将寒冬挡在身后!即便最后仍会慢慢老去,但您却给人们留下了足够丰饶的物资,让人们在冬的严逼下安然无恙。呈美于前,施惠于后,我又怎能不为您倾倒呢!
此时,面对眼前的一切,我已无法用言语来表达。如果说,春是一首抒情小诗,夏是一篇慷慨激昂的演讲稿,那么,秋就是一叠大部头巨著。她涵容了春与夏的全部章节。是高*!也是结局!
的确,秋,应该是一个温馨的母性的季节,她应该是流淌着母爱的。其色鲜活,其质温润,其气芬芳!
夕阳西下的时候,我的脚步迈向了久别的村庄。沐浴着乡间这充满着温情的落日余晖,身边的一草一木,一丝微风,一缕村烟都让我沉醉。乡间的秋日,是一坛酝酿千年的老酒,它浓缩了农家的酸甜苦辣,用岁月勾对!用乡情发酵,用笑语浸泡!
在中国几千年的历史长河中,由于交通和通讯的不便,秋,虽然冷漠了几千年!萧瑟了几千年!凄凉了几千年!
但今日的秋,日已远别了昔日的愁容。看,她来了!
或披夕阳,或戴星月,嚯呋哧哧的赶着牛从山坳里转来了。一副副沉甸甸的担子,在壮实的农家汉子的肩头颤悠着,那是金黄的谷子,那是深红的甜橙,那是袅袅升起的村烟中的笑容,那是烟袋锅里那一团世世代代用挚诚传递着热忱的火!
到乡下去吧!站到秋外,是品赏不到秋的真情味的,只有当你成为秋的一部分的时候,秋,才会让看到她的“真”美!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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