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在一次朋友的饭局上认识的疋竞，他给我的第一印象是比较阳光，特别健谈。作为一个商业部门的科室负责人，按说，工作中少不了迎来送往，接触一些风度翩翩的成功人士，早已修炼到内心平静如水，生不出任何感情的涟漪了。然而，面对疋竞，我竟有隐隐一丝莫名的心动，而这份久违的感觉，不禁使我脸上微微有点发烧。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或者说担心自己失态，我变得出奇地沉默，成了当晚饭局上话语最少的人。

——他太像我当年的初恋爱人了。

那是一段发生在大学校园里的恋情。室友燕子说，大学校园的爱情俨然一张毕业证，等待得手，就意味着彼此各奔东西了。燕子说这话时，正值毕业前夕，刚刚失恋的她，难免心情悲观，我却不知该怎样安慰她，因为同学中已有不少对恋人，为了获得一份理想的派遣证，纷纷挖空心思地找门路，想点子，毕竟竞争激烈，双方得到美满安置的少之又少，于是，尽管曾经爱得海誓山盟、轰轰烈烈，最后却不得不选择劳燕分飞。可见，校园里的爱情，虽然很纯真而甜美，却往往脆弱得如同一束不堪风吹雨打的花儿。

我和万平来自同一个城市，毕业后将会毫无悬念地走在一起。那时的我们，看天天蓝，看水水绿，看什么都那么顺心如意。我和万平沉醉于“一方刚刚转身，另一方开始思念”的浓情蜜意中，压根不曾担心“毕业就意味着失业”的世道艰辛，各自便轻轻松松地捧到了一个“金饭碗”。他分到了交通局，我分到了商业部门，这在人们眼中都是“吃香”的行业。仅管我们学习的专业与工作的性质并不对口。我俩的单位相隔十余里，每逢闲暇，万平便乘公交车到我的办公室陪我，他和我们科室的几位同事都能说得来，这让我感到轻松而快乐。

或许我们的一切都那么顺畅，那么来之容易，让老天都起了嫉妒之心，终于让我感受了生死离别的滋味！就在我们进入谈婚论嫁的节骨眼上，悲剧发生了。那天中午，万平到我的单位接我准备拍结婚照，他刚跳下车，不料迎面疾驶来一辆失控的出租车，把他重重地撞倒在地上，结果造成大脑严重出血，还没送到医院就不行了。

万平就这样永远地走了。整整三年，我就如一尾冰冻的鱼儿，我的存在如同一件没有生命气息的物品，对于物品自身而言，它不需要过去和未来，这恰恰切合了我的内心。

至今，我都不敢回想那三年的时光是怎样熬过来的。其实，一个简单的“熬”字，并不能道尽个中滋味。但我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一个自私的人。有人说，孩子的痛苦和欢乐，在父母那里将会产生双倍的回应。我的冷面冰霜，父母的小心翼翼，两者的鲜明对比，竟令我浑然不觉！

有时我甚至设想：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宁愿自己这一生与万平根本不曾相识过。如果不认识万平，我们就不可能相爱。如果我们不相爱，他就不可能在我的单位门口横遭惨死。连续的“如果”宛如一个个纠缠在一起的结，纠住了我的肺缠住了我的心，压抑得让我透不过气来。

那时，已经找到人生伴侣的大学室友燕子，常常好心地从另一个城市赶来陪我、劝我、哄我，她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学着给自己松绑”，说这话时，她总是用担忧的眼神看着我，仿佛我随时会崩溃一样。

我脸上唯一能回报的表情，除了苦笑，还是苦笑。

二

由于冰封了感情，我把所有的精力都转移到了工作上：加班加点坚持到最后一个的是我，干活任劳任怨、默默无闻的人是我，每每下乡摸底主动请缨的人是我……我成为单位出了名的“工作狂”。

两年后，我被任命为科室的“二把手”，亦是本部门最年轻的副科长，又过了两年，老科长退休，我顺理成章地扶了正。其实，外表文弱的我原本是一个淡薄名利、与世无争的人，一个安于现状、得过且过的人。成了科室负责人，我渐渐地获得了更大自由发挥空间的权力。然而，工作上的如鱼得水，并未丝毫改变我生活中一塌糊涂的窘况。28岁的我，依然独身一人，父母的担忧开始偏向于我的婚姻大事，而这恰恰是我不愿触及的内伤。

我明显地感到父母苍老了许多，岁月的年轮犁一般深深划过他们的额头。大爱无言。在父母眼中，或许我依然是一个陷入迷途的孩子。但他们从来不多说一句，哪怕一句劝慰。因为他们太了解自己的女儿了，女儿的坚强，女儿的敷衍，只是抛给外人的一种假象，她把内心无法承受的沉重和脆弱只能转嫁给双亲，双亲总是欣喜地无条件接受，因为在他们看来，女儿无端的发难，恰恰证明她的心还未彻底地死去。

我知道我该从冰冻的状态中苏醒了！作为他们唯一的女儿，我必须责无旁贷地慰藉他们刚刚退休而无所适从的晚年。

当母亲再一次仿佛无心地说有人为我介绍对象，然后用忐忑的眼神征询我的意见时，我不假思索地点了头，并努力地冲她笑了笑。孰料，母亲给我的反映就如一个措手不及的孩子，那份喜悦与其说是盼望已久，莫若说是大大地出乎意料之外。

于是，我有了一次相亲的经历，虽然这一次相亲有始无终，但我的转变给了父母莫大的信心，同样给了我自己莫大的信心。正如好友燕子所说，我已经能够学着给自己松绑了。

后来，我和晓明经过同学牵线促成，终于结束了单身生活。晓明是一名高中教师，为人实在，不善言辞，但对我知冷知热，让我很知足。他惟一的缺点就是闲着无事爱喝两盅，喝过酒后话特多。用他的话形容，喝一二两，寡言少语；喝三四两，豪言壮语；喝五六两，胡言乱语。好在他喝五六两的时候不多，我们的生活虽然缺乏激情，却不乏温情，结婚以来始终沿着相安无事的方向发展，如果没有意外，我相信这种方向将一直延续下去。

然而，命运却让我遇见了疋竞，一个足以勾起我往事的男人。

我以为我能把持住自己的感情，毕竟往事过于沉重，而且一帆风顺的事业，已经把我锻炼成人们眼中“女强人”。我莫名地想起一本书上的一句话：身体的背叛，往往是从心的背叛开始。我告诉自己，我绝不给自己背叛的机会。何况，晓明是一个合格的丈夫，我根本没有理由背叛他。

仅管三天两头都有应酬，但都市里的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与我无缘，因为骨子里的我始终是个向往宁静、自然的女人。我爱好读书，这是上学期间养成的习惯，一直未曾间断。我还是一个忠实的“张迷”。我深知女人身上散发的脂粉香和书香，两者完全无法相提并论，所以一回到家，我最大的乐趣就是能静静地读几页书，让心灵有个释放的出口。

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庆幸是书籍稳住了我情感的阵脚，令我临危不乱。

三

当然，我知道我不可能避开疋竞，何况亦没有那个必要。他负责的一个开发项目需要我的审批。在我的办公室，我接待了他两次。在他第一次递上的审批材料中，由于出现明显的漏洞，没有获得通过。他自然知道，只要我大笔一挥，就可为他的公司节省十多万开支，但我必须按惯例公事公办。

让我欣慰的是他及时弥补了漏洞。当一切办理妥善之后，他几次表示宴请，均被我婉言谢绝了。其实，工作中我常碰到类似的情形，偶尔亦盛情难却。但他是例外中的例外，我不愿给自己留下与他多接触的机会。

如果事情到此为止，我相信他不过是我日常接待众多客商中的一个，就如日历一页页翻过，不留痕迹。

疋竞并没有因为我的谢绝而终止宴请的念头，他又通过我的朋友出面，进行了一次小范围的私人宴请。由于是周末，我和晓明便应邀一起出席了饭局。我一向滴酒不沾，性情忠厚的晓明却来者不拒，不大一会儿便喝得酩酊大醉，开始胡言乱语起来。

散宴后，不容我再三推辞，疋竞亲自驾车把我和晓明送回了家。由于担心他酒后驾车，出于礼貌，我在他返回的途中给他打了一个电话。

从此，他隔三差五地与我电话聊天，俨然一个熟稔的朋友。他很聪明，懂得适可而止，所以我们聊天的内容一直围绕着简单的问候，从不涉及其它的话题。

让我感兴趣的是，疋竞并非那种追求利润最大化的商人，他挣的钱很大部分都贡献给了旅游事业，全国各地的名胜古迹几乎被他游览了一遍。他不知从哪儿听说了我是“张迷”，竟从香港为我带回一全套《张爱玲文集》，这套文集属限量精装版，其中几部中篇小说至今未在内地面世。我知道价格不菲，给钱，他却坚决不收。他笑称，倘若请客他随时恭候，我自然满口应诺。

人是感情的动物，女人尤甚。不可否认，随着彼此一来二往，我对他的好感与日俱增。但我很清楚，这份好感夹杂着其它因素。如果继续交往，我必须剔除内心隐隐作痛的杂念，把他当作一个普通意义上的朋友。然而，我问自己，我能做到么？

我明明知道，人生是一盘棋，走错一步，就会全盘皆输！因为疋竞步步进逼，一向干练、稳健的我，竟然有一种举棋不定的感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