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吃过晚饭,天已渐渐黑了。如常一样,我叮嘱了躺在床上的老伴两句,关上大门,转身迎着夜色,匆匆地朝卸货点走去。
卸货点距我家不过一里之遥,位于靠近省道的小镇西侧,一到天黑,这里便一派灯火通明,聚集了很多前来卸货的人。所谓卸货点,其实就是一个小小的中转站,今天面粉,明天煤,后天可能是棉花或化肥等各种货物,车来车往,或装或卸,然后流通四面八方。
毕竟岁月不饶人啊!年近六旬的我,虽说身体硬朗,但和那些青壮年劳力一起装卸,明显地感觉步履蹒跚,腰酸背痛,力不从心。可是我暗暗告诉自己,我必须咬紧牙关硬撑着,为救老伴的命,我孤注一掷地豁出去了。尽管我十分清楚,每每忙活半夜,最终只有二、三十元的报酬,对他的治疗费来说,无疑是杯水车薪,我却别无更好的选择。
活了大半辈子,我仿佛从未如眼下这样深刻地觉得,钱是那么亲切而又那么令人厌恶的东西!
原来,住在小镇上的我们和大多数普通百姓一样,粗茶淡饭也好,大鱼大肉也罢,穷日子穷过,富日子富过,生活照样有滋有味。金钱的作用对于我们就像老母鸡下蛋,今儿它下了一个蛋,我们高兴;明儿它抱窝不下了,我们也不难过,在我和老伴眼中,金钱的多少是一件非常寻常的事情,它决定不了我们对生活的热爱。何况,我们都是与世无争、知足常乐的人。
记得邻居张婶曾用非常羡慕的口吻对我说,以你们两口子的心态,都是长寿型的人啊!当时,我深信张婶的一番话确是发自肺腑的感触,性格刚强,从不服输的她,当年风风火火、走南闯北,贩卖兔毛,倒运汽车,一生经历了许多次大起大落。然而,由于她处处争强好胜,喜欢得理不饶人,邻里之间,甚至婆媳关系一直处得很僵,到了晚年,倍感人生凄凉。
我们的后半生就如一幅铺展开来的美丽画卷,散发着诱人的恬淡和温馨。
不是吗?几年前,儿子成了家,他们夫妻俩均在乡镇企业上班,工资虽然不高,企业濒临破产,勉强养家糊口,但一家人过得开开心心、和和睦睦,略微拮据的窘况反而退而其次了。小孙子豆豆聪明可爱,是我们全家的开心果,走到哪儿,都会漾起欢声笑语一片。女儿刚读高中,懂事好学,凡事不用我们操心。……所有的这一切,俨然大脑中预设的运行轨道,生活的一点一滴,让我们老两口都感到满意。俗话说得好,孩子的快乐和幸福,其实就是为人父母的快乐和幸福。我们都是平凡的人,过着平凡的日子,理所当然地珍惜和享受这种平凡的幸福!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
自从两年前的一天,老伴被确诊患上了肾衰竭,我们的天转瞬间便坍塌了。
起初老伴饭量减小,面容消瘦,我们都未太在意,以为他精神不错,没有出现什么不适的症状。我曾和他商量到市人民医院,让医生详细地检查一下,他却推三阻四,连说没事。后来,还是儿子和儿媳到底不放心,再三以泪相劝,终于让陪他去了。谁料,检查的结果却如青天霹雳。我们顿时傻了。
我不明白,难道高高在上的老天爷,竟妒忌我们这种小人物的平凡幸福?!故意让我们全家遭此劫难,从此陷入暗淡无光、悲苦无告的黑暗之中。
那一刻,一向与人为善、崇尚本分做人的我,忽然对“好人自有好报”、“好人一生平安”的善言暖语,不可遏制地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那一刻,我欲哭无泪!
二
大凡熟悉老伴的人,都知道他是小镇上,一个出了名的老实的好人。
我至今清楚地记得,在我们刚结婚的第一个年头,老伴就因自己不争不辩,息事宁人的性格,平白摊上了一桩莫名的“官司”。当然,说是官司,并不确切,因为双方压根都没有对簿公堂的意思,只是私下了结了。但对我们来说,却无疑是一桩哑巴吃黄连的冤案。
那时,高中毕业的他,被聘为小学教师,就是后来人们所说的民办教师。他责任心强,每天风里来雨里去,早出晚归,干得非常下劲,由于教学方法灵活,成绩突出,深受学生及家长的爱戴。我就是通过他一个学生家长作的媒,从中了解到他“老实、能干”,而后托付的终身。
那天下午,他骑着我家最高级的陪嫁——那辆“永久牌”自行车,在放学回来的路上,遇见前面仰面躺着一个老人,腿部流着血,痛苦地呻吟不止,显然是被撞伤所致。老伴急忙跳下车,好心地把老人扶起来,看老人痛苦异常,他二话没说,把崭新的自行车丢在一旁,背起老人就朝附近的卫生院一路跑去。
当他把老人安顿妥善,才突然想起他的自行车来,赶紧返回原地寻找,却一下子傻了眼,哪儿还有自行车的踪影。不难想象,自行车在当时还是稀罕物,如此醒目而又孤零零地丢在路旁,难免有人见财起意。于是,我们家唯一值钱的家什就这样白白地送人了。
如果事情到此为止,说明老伴是个好人,应该说,名副其实,当之无愧。
然而,尤其让我们感到气愤的是,被撞老人的子女们闻讯赶来后,在不辨真相的情况下,一口咬定老伴就是肇事者,连同被撞老人也口出一辙。面对他们咄咄逼人的一味装赖、取闹,老伴百口莫辩。老伴始终不明白,对方都是有身份、有教养的城里人,怎会如此蛮不讲理呢?
事后,我们才获悉,原来年迈的老人是被几个不肖子女撵出来的。老人被撞,恰恰成全了他们不愿赡养的借口。善良的老伴出于同情,不再辩解,甘愿当作“替罪羊”,任劳任怨地承担起照料老人的责任。
老伴先是把老人送进县城最好的医院,治疗、观察一段时间之后,直待老人伤口稳定。随后,由于县城医院花费过高,我们实在无力承受,就低声下气地和老人的子女们商议,让老人到我们小镇的卫生院挂水,每天吃住在我们家中,老伴事必躬亲。这一住,就是大半年,直到老人彻底康复痊愈。
由于老伴亲自用架子车拉着老人到卫生院挂水,每天早晚两次,便无暇顾及教学,终于忍痛辞掉了代课教师的身份。从此,与教师无缘。
后来,许多熟悉老伴这段不寻常经历的人,无不对老伴表示莫大的惋惜,试想,如果老伴不是出于一片好心,对被撞老人伸出援手,就不会莫名其妙地惹上这桩飞天之祸;如果不惹上这桩飞天之祸,老伴就不会轻易辞掉他热爱的工作;如果不主动辞掉工作,坚持到底,他早已像大多数“民办教师”一样转为“公办教师”,从此吃上“皇粮”,安逸地享受着医疗保险和退休金的待遇了。可是,因为第一个“如果”被事实否定,这一切的一切便烟消云散、灰飞烟灭了。
是啊!老伴为当初的善举后悔过吗?我终于忍不住问他。他摇了摇头,然后憨厚地笑着说,都是老黄历了,还提那茬事干嘛!
……
生活中的他,就是这样一个老实人,一个好人,一个老实的好人——我的老伴,竟然在临近晚年,却不幸患上了肾衰竭,对于我们这种家境来说,这是不亚于掉入冰窟的绝症呀!
三
老伴的病,那么深深地悸动我们全家的心。
我和老伴相濡以沫三十余年,从未发生过针尖对锋芒般的争吵、打骂。镇上几次评选“五好家庭”,我家无一例外,总是被村委第一个呈报上去。按说,我性格外向,碰到不开心的事情,喜欢爆豆似的一股脑倒出来,但老伴知道我刀子嘴豆腐心,向来以包容和温和的态度,让我酣畅地释放。所以,街角有个爱开玩笑的老张头说,老陈(我)是虚张声势的鸣炮,老孙(老伴)是宽容大度的哑炮,两人的完美结合,今生注定不会炸伤对方,更不会引火烧身。玩笑归玩笑,我挺认同他这种口无遮拦的说法,他的比喻确实让我们感到亲切、真实。
可是,今后我还能这样自由、尽情地冲老伴说三道四吗?
多年来,老伴始终如同一棵伟岸的大树形象,伫立在我们心中,供我们全家老小默默地纳荫乘凉、遮风挡雨,我们骨子里已经习惯了他的坚忍和付出,就如习惯了某种固有的思维定式。我们从未设想过,某一天,这棵大树一旦倒下,我们该怎么办?然而,逼近眼前的现实,让我们心生唯一的期盼,就是倾其我们所有,让这棵大树好好地活着。活着,我们就有快乐和希望!
儿子先后领着老伴辗转到合肥、南京、上海、北京等城市的大医院求治,医生们均建议,按老伴目前的状况,最好及早换肾。面对大约三十万的巨额费用,我和儿子、儿媳商量,哪怕砸锅卖铁,不惜任何代价,也要挽救老伴的生命。
于是,儿子开始悄悄地寻找买主,打算把我们的两层楼房卖掉。可是,老伴得知后,生平第一次冲我大发雷霆:说我这辈子就给孩子留下了这份家业,卖掉,今后让他们住大街吗?末了,老伴一再地叮嘱我们,房子千万别卖,否则,等于立即要了他的命!
随后,听从医嘱,我们不得不采取保守治疗,老伴便靠昂贵的药物维持着。
一年后,老伴仅靠药物维持已不见效,必须进行化疗,每周化疗一次,每次需要六七百元的费用。虽然花钱如流水,这对我们一般的农家,简直不敢想象,但是,我们始终不愿放弃,也从没想过要放弃的念头。
为了治疗老伴的病,我们早已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其中费用的很大部分来源于儿子的借债。懂事的女儿中途辍学,外出打工,省吃俭用,一心为父亲挣钱治病。我曾一度听从许多好心人的劝说,跟随她们到教堂做礼拜,虔诚地为老伴祷告,可是眼下我们最急需的还是一个钱字,我不能这样闲下来,干装卸的活儿,虽然又脏又累,但毕竟是一笔不可或缺的收入!
祸不单行。孙子豆豆在我们焦头烂额的情形下,又生病住院了。之前,为了老伴,孝顺的儿媳已把她结婚时的“三金”变卖了,他们微薄的工资只够维持我们全家的生计。其实,我们的生活水平已经降到了最低点。可是,这远远不够啊!
我真不知道,接下来日子,我们该怎么努力支撑下去。
我常常在心中叩问,我拿什么拯救你,我的老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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