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还有月余，我将踏上返乡的列车回家过春节了。六年来，在外打拼的我总是临近年关的时候，才与父母欢喜地团聚一次，然后又匆匆融入外出务工的人流。与往年回家的情形不同，这一次我将不再形单影只，而是携着相恋三年的女友作伴还乡。闭上眼睛，当我想象着和佳柔手挽手跨进家门的那一刻，父母脸上露出无与伦比的惊喜表情，我俨然喝了蜜一般，美滋滋地陶醉了。

回首往事，人生百味。18岁的我，自从高考这架独木桥上被无情地挤了下来，或许业已厌倦了面对没完没了的题海生涯，在高考成绩揭晓的第二天早上，我便一赌气背着两个简易的包裹，成为东南沿海城市芸芸“打工仔”中的一名。其间经历的种种，让我感触良多，然而却又一言难尽。社会是一个以实践为主的大课堂，又是一个百炼成钢的大熔炉。从最初的建筑小工、酒店跑堂，到后来的制衣厂计件师，人生的酸甜苦辣让我彻悟：自强，必先自立；自立，必先自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自制，正是自强的开始。

不可否认，许多打工仔背井离乡，为了一个钱字，不偷懒，不耍奸，无论从事何种职业，都很舍得尽心卖力。但是，他们在工作之余，要么窝在工房里赌博成风，要么出入街头巷尾寻花问柳，大把大把血汗钱就这样被流水般挥霍掉了。我甚至亲眼目睹，因为争风吃醋，双方大打出手，结果当场造成一死一伤，其中死者就是我的阜阳老乡。坦白说，身居异乡难免心生压抑和烦躁之感，用工友们的话说，“玩玩”能把心头的烦闷释放出来。而年纪轻轻的我何尝不曾动心，劳累之后渴望尽情地放松自我。但我深知，放松的另一端就是放纵，我必须学会自制，否则十年寒窗的我等于白读了！

于是，每当收工以后，闲着无事的我就强迫自己沉下心来，以书为伴。这时，我会情不自禁地低吟一声：何以解忧，唯有好书！我特别喜欢啃大部头的文学名著，神游其间，仿佛天地亦顿时变得厚重、磅礴，不知不觉中，一天的劳累已烟消云散了。

后来，我“跳槽”应聘到一家制衣厂，每日坐守三寸见方的工作间，从事流水作业中最简单的钉扣眼一环。由于工作环境相对稳定，我自费订阅了一份当地的晚报。我把工友们娱乐的时间，大都用在了读书看报上，活得同样充实、精彩。

或许我的洁身自好，自得其乐，在大伙眼中如同异类，但我依然不改初衷。每逢周末，倘若不加班加点，我便利用工友外出活动的闲暇，摊开稿纸书写郁积于心中的文字，渐渐地竟有多篇豆腐块发表在我所订阅的晚报上，一时间我成了制衣厂百十号人眼中，小有名气的“才子”。

有人说，是金子总会发光。我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分量——我不是金子，充其量只是寻常的铁块罢了。但我告诉自己，不论如何，我不能成为蒙尘的废铁，我将持之以恒地用勤奋打磨，努力让自身明亮起来。不久，我突然被任命为计件师，负责统计全厂工人的日工作量。计件师的工作，将直接关系到工友的酬劳。这是一桩天上掉馅饼的美差，我不敢有一丝怠慢，从此更加兢兢业业。

那天下午，当我如常进入女工第二车间统计件数，意外地发现一个年轻女工，手脚异常缓慢，脸色苍白，显得特别吃力、难受的样子。为了不影响其他人的工作量，我二话没说便搀扶她去了附近的诊所，好在只是一般性的胃疼，吃过药就好了。但我却深深地记住了她，一个名叫佳柔的坚强女孩，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却始终未吭一声！

二

由于刻意留心佳柔，我愈发觉得名如其人的她，确是一个心地善良、性格温柔的女孩。

比如，制衣厂每天免费为工友们提供一顿午餐，大伙都是自觉排队打饭，如果某个工友遇到急事而抱怨前面的打饭速度缓慢，她总是微笑着与对方调换位置，主动站到后排等候。开始，我曾以为对方是她的同乡或室友之类，但次数一多，显然不是我想象的那种。

比如，曾经一个周六的的下午，张老板突然接到一笔定单，要求第三天准时交货，时间紧急，次日必须照常加班。如果是平常，大家都不会反对，毕竟加班加薪，但恰巧这个周末，当地有场港台明星演唱会，此前不少年轻女工已经兴高采烈地购买了门票，虽然老板再三申明将如数补偿她们的损失，却只有极少数人不忍看到老板一副求告的惨状，果断放弃了目睹明星风采的机会。佳柔就是极少数中的一个。

比如……

伴随我和佳柔接触的增多，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在她眼中几乎没有坏人，几乎都是值得肯定的好人。哪怕别人的言行给她的名誉造成了伤害，她总会站在对方的立场上，考虑别人完全出于无心或迫不得已，然后很快原谅了对方的过错。所以，她的人缘在全厂中最好，连年被评为全厂先进个人。

起初，我们相处非常愉快，她属于倾听型的女孩，偶尔还会宽慰你两句，让你莫名地觉得你面前的女孩宛如一个天使，那么纯洁而透明。然而，当我终于小心翼翼地向她表白爱意时，她却善意地小鸟一样轻快地躲开了。

她说，有比我更好的女孩在等着你！

她说，我不能耽误你的幸福！

她说，把我当作你的妹妹吧！

她总是这样以躲避的方式来回应我的爱慕。其实，我心里明白，她是在顾虑另一个女孩的感受。众所周知，悦然是张老板的侄女，又是全厂的总会计，青春、美丽的她对我的好感由来已久。据说，我计件师的高薪位置就是因她一口推荐。可是，这与爱无关，她是我事业上的贵人，但无法成为我生命中的爱人。因为，她的生活方式不适合我，或者说我根本不能真正融入她的生活，我们来自两个不同的世界。

悦然是个阳光般真诚的女孩，懂得享受生活。她常常利用周末，驾车外出游玩，或者与老同学聚会，我开始应邀参加几次之后，便不敢奉陪了。我喜欢静处，在我看来，有份理想的工作美化生活，有种充实的爱好化解寂寞，有个甜美的爱人相伴此生，就是人生的完美了。对于生活，我从不企求太多，太多，意味着终究有一天将不堪重负。

对爱，我相信一见钟情，同样不怀疑日久生情，而佳柔给了我这两种幸福的感觉。所以，命中注定，佳柔是我共度一生的人。或许和厂里不少年轻女工相比，她那算不上出色的容貌，让她缺乏爱的自信。但她长相耐看，宛如一湾清澈的小溪，从中能映出生活的真善美来。直觉告诉我，与这样的恬淡女孩相守，一辈子你都不会感到厌倦！爱情就如鞋子，让脚舒服的并不一定是名牌。婚姻何尝不是如此。

于是，面对悦然充满期待的眼色，我不能这样一再地故作糊涂，任凭误解继续蹉跎下去，理智提醒我必须快刀斩乱麻，尽快给双方一个交代，哪怕将是一个伤心的结局。

我说，一定有比我更好的男孩在等着你！

我说，我不能耽误你的幸福！

我说，把我当作你的哥哥吧！

有人笑我傻，一个千载难逢，多少人梦寐以求，渴望摇身一变成为当地人的机遇让我错过了。其实，只有我明白，我错过一个好女孩，但我不愿错过一个适合我的爱人。

那个适合我的爱人，就是佳柔！

三

佳柔正式接纳我的一片心意，是在悦然订婚之后。

记得当时佳柔对我的表白，依然保持若即若离的态度，她犹豫地说，喜欢写作的人，心眼特多。我信誓旦旦地表示，对爱，我的心眼只有一个，就是用心守护你，呵护你，今生今世不分离！我这样说，决非一时的甜言蜜语，那是发自心灵拷问后的回答。

随后，我取出自己几年来的全部积蓄，在老家盖了一幢三层小洋楼，无论是外观形象，还是室内设计，在当地可谓首屈一指。这是我为佳柔准备的新房。或许在村人眼中，我是一个自强的典范，“娶妻，生子，盖房子。”贯穿农家的三件大事，被突兀耸立的“乡间别墅”消融了传统的平静和满足。其实，我仅仅不想让佳柔感到委屈罢了。

如今，我们依然同在张老板的制衣场打工，她依然做她的熨烫作业，我依然做我的计件师。虽说由于工作限制，我们只能在周末不加班的情况下，外出相聚半日，但当我利用职务之便，每天到女工车间作统计时，我和佳柔都会心有灵犀地相视一笑，那份浓情尽在不言中，感觉同样美妙无比。

我们在为彼此共同的未来努力打拼，用商业行话来说，就是在作原始资本的积累。因为我和佳柔已为将来描绘了蓝图，一旦时机成熟，我们将回到我的家乡阜阳，开拓属于自己的一片天空。我们有信心在不远的一天，这个蓝图一定能变成现实。当然，我不会放弃把思索转化为文字的写作。正如金钱并不代替快乐，幸福的生活，应该像鸟儿飞翔的一对翅膀，需要维持一种精神和物质的平衡。

眼看新年的脚步越来越近，大伙思家的心情愈加迫切了。许多工友甚至等不及，竟兴奋的忙里偷闲，纷纷跑到商场为亲人购买新年礼物。说到礼物，让我既羞愧又感动。最近，鉴于我的出色表现，老板奖励我一台名牌彩电。然而我考虑路途遥远，携带不便，便打算把彩电折价转给其他工友，佳柔知道我的心思后，莫名地问我父母卧室里是否放置了电视？我一愣，但随即领悟了她话里的意思，脸上突然像被火烤了一样。

又是相聚的周末。叙话中，我信口开河讲起家乡相亲的习俗，比如女方头一次光临男方家，又称“认门”等等。孰料，佳柔立刻联想自己即将穿越陌生的城市和乡村，到我家来认门，神情便不由紧张起来。我安慰她说，你又不是丑媳妇，何惧见公婆！

这时，看我一脸灿烂，佳柔颇为好奇地问，几天后，你陪我赶到我家“认门”，难道你就不紧张么？我自豪地大摇其头。她那双清澈的眸子，霎时仿佛汪出晶莹的水珠来：为什么？我丝毫未想，骄傲地脱口而出：

——因为，我只爱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