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

人生，这是一个浓缩的凝重的概括的字眼，用于只见过一面的个人的叙说，似乎并不确切，可是，我实在不知道该用什么来抒发，对他们的感触。

在这个秋天十分冰凉的下午，我弟弟的两个同学，从济南市区乘车来逛“园博园”，顺路来我家作客。一个完全不见光明，一个用我弟弟的话来描述是“正常人”。我不能理解，在阴郁的没有阳光的下午，会有怎样的欣赏风景的心情，可回头一想，对那个丝毫不能感触光明的盲人来说，看风景于他的意义是不同的，“溜溜风，换换气，听听声”，他的要求仅此而已。

等他们来到我家，天已微黑，他们瑟瑟进门。秋季的早晨暮晚很凉，大部分人都已经换上了毛衣，可是，那个盲人小伙却只穿一件黑秋衣，外套一件夏天穿的白衬衣，已经不算干净，但是“盲人推拿”的蓝色徽章却很周正地别在他的上衣口袋处。另外一个很高挑、瘦弱，虽然穿着毛衣，可显然也已经被冻透，不停地哈气暖手，母亲问“你们谁能看见”？他说他能，可是当我热情的小儿子因看到生人而兴奋地拿来玩具给他们时，他们都毫无反应。我儿子呵呵地笑着，站在一旁呢喃着想与他们玩耍，可是，他们并不知道这个小孩子的方位，其中一个笑着回应着，却是朝向不正确的方向，而那个高挑的，是平和的却难以掩盖的忧郁的表情。

因为没来得及准备，母亲把他们送到附近去吃涮羊肉了，六点钟出去，直到九点钟才被我母亲硬叫回来，我问母亲他们在干什么，“打电话、聊天，都一样”，我明白，这是他们除去生存之外，几乎唯一的生活方式，听收音机唱歌、打电话聊天、与陌生人说话，这基本上是盲人共同的乐趣，是他们在黑暗世界中寻找光明的方式。

弟弟说他们聊到夜里三四点钟才睡觉，可第二天一早他们便起床了，说要回去开门做生意。那个全盲的小伙儿要健谈很多，他向我打听在哪坐车，而这时，那个高挑的便做出很认真听的样子。盲人认真听人说话时有一个特点，会使劲侧着耳朵朝向你的方向。我说，我顺路把你们送过去就行，他们很高兴，紧紧跟在我身边出门了，两个人缠着胳膊，高挑的略微走在前面，可是走得很慢很慢，有好几次差点撞在路边乱停的三轮车上，我推着电瓶车，无法扶领他们，只是不停地提醒他们注意安全，我想，他也顶多是有点视力而已，比有光感的强些。他的话很少，也许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履行职能上，看得出，他们两人出门时，他负有领路的责任。虽然可能看不到多少，我注意到他还是努力看着前方。另外一个总是笑呵呵地说话，跟我说起他如何开店如何创业，统统一切都是他自己完成的，我惊奇地问道：“你自己？”“是啊”他快乐自信地回答道。我宁愿他都是在说大话，我宁可相信他的一切都是靠家人，一个正常人在这个世界上的生存已经不易，何况对于一个完全没有视力的盲人，一路上都有人在注视我们，看我身边这两个不同于他们的人，看他们歪歪斜斜走路的样子，我的眼圈模糊了。

他们乘上去济南的车走了，路上他们还要转乘其它公汽回到在科技市场的店面。我一个劲地叮嘱卖票的一定要在一路站牌提醒他们下车，希望有更多的人能够帮助他们，这段路程不长不复杂，可对他们来说，其实要困难很多，尤其对那个有些视力的盲人来说，他还要忍受那些散乱地盯着他们的好奇的却无动于衷的目光。我觉得，他能感受到。可是，他们依旧要像正常人一样出门赏风景，会朋友，我想，爱生活的心、或者是某些对生活的欲望，他们一样有，甚至更强烈。

中午下班回家，说起了他们，那个全盲的小伙已经有个两岁的女儿，妻子是健全人，但已经跟他离婚，带走了女儿，他一再告诫我的弟弟，如果能找伴侣，最好找一个情况的，他正在很乐观地重新找寻。可是，他不知道的是，如果找一个同样跟他一样没有视力的伴侣，也许他将不被嫌弃，可是他要面临更多的其他的生活上的艰难。我总忘不掉一幅挂在网上的摄影作品，一对在寒冷中依偎的流浪盲人，丈夫瑟瑟索索地把仅有的一个烧饼让给妻子吃，原本不需要感动，夫妻间其实应有最无私的扶持，可感动是因为，这种爱，已经太少发生，而在最残弱的人身上，却发生了这样一种震撼人性的爱的力量,可是，那太让人心酸。他没有说大话，那个店铺确实是他自己开的，当然一开始时，他的母亲好像跟在身边，我很高兴是这样，我的心里好受一些。让我吃惊的是，那个高挑的盲人其实只有16岁，我几乎能做他的阿姨了，可是他总是沉默的略有所思的神情，让我以为他跟我弟弟年纪相仿，我大概猜着他为什么要比全盲的盲人要忧虑，因为有些视力，他能感受到不同的目光，我更加肯定了我送他们时的想法，他的心灵更敏锐。而对于那些全盲的盲人来说，绝对黑暗的世界使他们单纯。

与他们相比，其实我们不应该太多抱怨自己的人生，我们总是感受不到其实自己已经很幸运。我们爱说，做人当自强，可是，我宁可用我的一生来荫庇我同样是盲人的弟弟，虽然这可能是错误的。人生如果不能健全，那么还好的是，他们在以自己的方式生活着，并且他们热爱或者坚持着他们无法选择的人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