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谷子熟了。谷粒很快就住进了它们的新家:谷仓。
几天的功夫,昔日还是金黄金黄的田野,一瞬间只剩下遍地的、苍茫的、一如碉堡似的稻草垛。
稻草,对农民的意义极其深远。
冬天一到,四野皆枯。稻草,成为耕牛过冬的唯一粮食;稻草,也是农家的很便宜的燃料;还有,它是牲畜们最向往的温床……
当夜幕降临,屋外北风呼号的时候,父亲常常会突然想起一件事差点不记得了。他从床上翻下来,摸到猪舍的电灯开关拉线,扯亮灯。用一根钎担从猪圈顶(担稻草用的)挑落一捆稻草,解开,一把把散进猪舍。
天寒地冻的,畜生,莫凉了!父亲独自喃喃地对着猪说。
枫伢,去晒草!
父亲对我说,冬天就要来了,咱们得抓紧把草收了!
太阳从山尖爬上来,抚摸着挨了一夜冰冻的稻草垛。稻草垛僵硬的身躯慢慢地变得柔软滑湿起来。露水在消融,滴落进田间的泥土甚至竖起嘴巴的稻草茬里。
秋风吹来,冷冷的,拂起我单薄的衣裳,我瘦弱的躯壳不由得颤抖了几下。
掀开稻草垛,稻草散发出一股热烘烘的霉湿的腐腐气味。显然,它是刚刚收割过尚没有晒干好的将死的面临高温分解的植物。
赶紧给我摊晒,要不就烂了!父亲阴沉着脸,额上的皱纹一道道的凝固。
哎呀,这草都快烂了,有什么卵用?
给你妈煮猪食怎可以吧?垫猪圈可以吧?父亲厉声说,又想偷懒了?
谁偷懒呀?咱们家那么多草,少要点也不碍事!
莫给老子讨价还价,上紧点!回头我来看!
父亲把裤脚圈到膝盖上,嘴里叨着一根烟,左肩扛着一把木犁,左手抓着牛绳,右手挥着一根竹鞭,到马家冲犁田去了。
那么多稻草垛,要我一个人翻晒,累死了,真没劲!
我戴着草帽,很不情愿地把稻草从稻草垛上掰下来,左右手分别抓着稻草人的“头发”,人站在中间,猫着腰,光脚踩着硬梆梆的稻草茬,朝田野远去的空地拖去。
完了,将稻草人一个个乱扔。有的倒下去了,有的象在打醉拳,有的则“四脚朝天”,有的全散架了,一片狼藉,哪还象个稻草人…..
我讨厌稻草人,讨厌这又脏又累的农活。
老实说,我刚初中毕业,因为没考上高中,老实巴交的父亲又没什么亲戚在外当官。这前途,尽管我羡慕那穿得干净漂亮、住着高楼大厦的城市生活,现在看来,一切都是水中花镜中月了。
天真的要变了。太阳消失得无踪无影。
天空上翻卷着一团团黑云。北风,刮起地上的灰尘到处乱窜,害得我眼眶里钻进了沙粒,胀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苍茫的有些昏暗的大地上,河堤岸,田野间,人们围着满丘的稻草人,围着高高低低的稻草垛忙开了。
父亲把木犁用稻草人盖在田间,赶着牛急急地奔回了家。
他把牛栓在门前小河边的一棵柳树下,便急急地回家抓了两副钎担直奔田里来了。
没长眼呀?还在翻草!赶紧缚草!父亲一跳到田里,便骂开了。
我懒洋洋地仰头看了看,我说,没事,不会落雨!
你懂个屁!雨等下就会来!父亲骂着,双手不停地飞舞着,用稻草扎成的捆带象机器制造出的一样横空出世。
你看你看,晒的象群“瘟症”。有的还没晒干呢!晚饭不要吃……
父亲骂着。
一个个东倒西歪的稻草人纷纷倒在父亲的膝盖之下,并被捆扎得整整齐齐。
父亲一边捆,一边不停地骂。
这活是人干的吗?饭都是从屁眼里筑进去的呀?将来怎么养活堂客仔女?
我啒着嘴,不敢吭声。我知道父亲的脾气,弄不好要暴跳如雷打人的。
我抓起父亲带来的一根竹钎担,双手握住一头,用力将另一头捅进一捆稻草里,然后用尽全力举起稻草捆,并试图用竹钎担的另一头捅进另一捆稻草里。一个踉跄倒地,身子被举起的竹钎担和稻草捆重重地压住。
父亲在旁叹了一口气,跨过来抓起压在我身上的竹钎担并举起稻草捆,瞄准另一捆稻草,一捅,一扬,一担稻草平平稳稳地落在他的两只手腕里。
我羞愧地从田地里爬起来,蹲在父亲跟前,用右肩接过父亲手里的稻草担,双手抓住两头的一截稻草人尾巴,在肩上移了移,感觉平衡了,便跨步越过有些柔软的田泥,登上田坎,摇摇晃晃地朝家里走。
走过一段弯弯曲曲的只容两只脚并排走过的田坎,摆在面前的是一个陡坡。
这个陡坡平时连牛都要翘起尾巴使足劲才能爬上去。
肩上的担子约有百来斤重,走平坦路还有些喘粗气。要想爬过面前的陡坡,不放下歇一肩再憋足劲是难以上去的。
我把担子从肩上甩下来,一屁股坐在担子中间的钎担上。用衣袖擦了一把吊在眉毛尖上的热汗珠。感觉真是舒坦。
心想,要是变成城里人该多好,穿好的住好的吃好的耍好的。象我父亲,在这山旮旯刨了一辈子地,住的是泥坯屋,穿的是破衣烂裤,吃的是红薯萝卜与白菜。这还不说,父亲一年365天都泡在田里土里,没见他歇息过。可就是只能填饱肚子而已。父亲犯了多年的肾结石病,因为没钱开刀,一直拖着呢!
恨自己没好好读书,象邻居家的刘二娃考上了大学,在长沙一中学教书,每趟回家度暑假,大热天的,咱们脸朝黄土背朝天。他呢?穿着白白净净的衣衫,脚上还套着一双黑丝袜哩!瞧他在马路上优哉游哉的,日子过的多舒坦。
唉,苦命!我不停地叹气。真想明天就跟二狗子去长沙城闯世界去……
怎搞的?还在这里坐死?
我一惊,才转过神来。原来,这一歇就歇过了头,连父亲都赶上我了。要知道,父亲比我慢走至少半个小时呢。
我慌忙站起身,只见父亲挑着一担二百来斤的稻草,喘着粗气,豆粒大的黑汗糊得他睁不开眼。
他并没有歇下来,而是一步一步地往上爬陡坡。
正欲挑担上肩,突然想起父亲的肾结石病,肾里头还长着大拇指头大的石头呢。每当干一次重活,父亲的腰就会又胀又痛,常常在床上翻滚*吟呀。想到这,我急忙扔下担子,跟上父亲,在父亲身后,看着他。能帮他使劲就使劲。生怕他有个什么闪失。
父亲力气大,竟一口气爬上了陡坡。随即就不见他身影了。
我被父亲的背影震撼了。一股强大的力气油然而生。刚才还盛气凌云的陡坡,我挑着担子居然一口气冲上去把它征服了。
他爹,吃了晚饭再去挑吧。母亲说。
让枫伢子先吃吧,这雨,眼看就要来啦!
父亲卸下稻草,扛着钎担又出发了。
母亲拗不过他,她深知父亲一经决定干的事就是九牛也拉不回来。
都该吃饭了,别饿着肚子!枫伢子,你先吃吧。
妈,等下我跟爸一块吃!
好伢,你尽量多挑点,要不然你爸的腰子又要痛啦!
妈,我晓得!
不知怎的,缠着我一整天的懒惰和厌恶情绪现在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天色渐渐地暗下来,乡间的小路泛着柔弱的白光。远处的群山不见了,仅隐约可见它们起伏突兀的野兽似的脊背。
北风刮得越来越猛,夹杂着零星的雨点拍打着我的险庞。人的身子有些要浮上天去的感觉。
我摸着熟悉的小路,加快了步伐。
很快,我追上了父亲。
他已经准备好了担子,正焦急地等着我。因为,他担心我的担子上不了肩。我今年才十七岁,还是嫩肩膀呢。
爸,我自己能上肩!
真能上?父亲的眼珠子瞪到了极限,硬是不相信。
不信您看!我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劲,用钎担一捅,一扬,又一捅,一扬,双臂一举,百几十斤的担子就上肩了。
这是我整天来头一回发现父亲脸上居然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哎哟……
正要上路,突然发现父亲一屁股坐在田里的稻草茬上,稻草担垮下去了。
父亲用手捂着左侧的腰部,双眉紧锁,紧咬着牙,一副十分痛苦的表情。
我知道父亲的结石病真的又发作了。慌忙丢下担子,跨过去把父亲小心翼翼地扶起来。并用双手握成拳小心地拳击着父亲的腰部。这个动作,能缓解父亲的痛苦。
夜色,越来越黑。北风,夹杂着的雨点越来越密集。
这是我们最后一趟担草了。
老天爷,就是不肯再等等我们父子俩。
老天爷呀,您再等个十几、二十分钟下雨,我们家的稻草就平安到家了。
偏偏在这个时候,父亲的结石病却犯了。
我可怜的父亲呀,因为拿不出那笔手术费,一拖再拖,多年啦,结石在肾里越长越大,都快要填满肾脏了。要是父亲有了那笔手术款该多好呀,他就不必忍受这阵痛的折磨了。
眼下这担稻草也难不倒父亲了!
枫伢,你先走吧,爸歇歇就好啦!
爸,我挑着您的担子,您就不要挑啦!
不行,一捆草也不能懒下!
那我再来挑一回,您就别挑了!
不行,大雨就来啦!这草淋湿了还有卵用?
爸,草要紧还是您身子骨要紧?
草是爸的命根子,你赶紧走,莫管我!父亲咆哮着,音带提到了极限。
仿佛变成了无敌勇士,浑身充满了力气。父亲那二百多斤的担子刚才想都不敢想,更别提挑了。眼下我一运气,用力一拱,父亲的担子就被我莫名其妙地挑走了。
雨点渐渐地密了,头发里的汗水和雨水混杂在一起,一个热,一个冷。只觉得头有点儿疼。
然而我什么也管不了,挑着担子一个劲地往前冲。
那个白天看了腿都发软的陡坡,我一闭眼,居然一阵风似的冲上去了。
我只想赶紧冲回家,再返回来接父亲的担子。
北风终于咆哮了,雨水,刷啦啦地冲撞着大地。
我和母亲拼命地向前奔跑……
在那个陡坡下,我和母亲终于看见了一条正在地上痛苦地翻滚的扭曲的黑影,那就是我的父亲!
他全身透湿,结石病正在无情地折磨着他……
在他的身旁,倒着那副原本我挑的最后的那担早已被雨水浸透了的稻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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