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瓶里的药液不慌不忙的滴着,无声无息地分解这浓得化不开的夜色。病床上的父亲已沉沉睡去。日光灯下,他的面容疲惫而安详。今夜,我守侯在父亲的床前。
父亲遭遇了车祸,小腿粉碎性骨折,已经打上了钢钉。
父亲住院,我原并不知道。那天回到久别的家,只见屋门紧锁,邻居告诉我父亲病了,我心里一紧,匆匆赶到医院。床边枯坐着我一脸愁苦的母亲。“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我责怪母亲。母亲叹了口气:你爸不让告诉,说自己的病不要紧,说你在外地工作不容易,怕打扰你。母亲的话让我的心里堵得发慌。
晚上,我执意换下了极度困倦的母亲。母亲已经两天两夜未合眼了。
这是一个凉爽的夏夜。窗外,风中的梧桐树不时地在玻璃上投下闪幻不定、黑黝黝的影子,可病室里依然闷热。熟睡中父亲双眼紧闭,不时发出沉重的鼾声。他的头发居然已变得灰白而稀疏,层层的皱纹如日子一般稠密、拥挤,这一些变化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仿佛从来没有如此切近地凝视父亲,他苍老的面容分明凸现着一种陌生的东西----父亲老了。难言的悲凉如雨雾一般在我心中弥漫开来。
儿时的记忆中,他宽厚仁慈而又无所不知。他会背《诗经》里最长的篇章,甚至知道欧文、海得格耳,他是我们那里第一个大学生,而且只复习了一个月时间,每年寒暑假他都会给我和母亲带来遥远的城市新奇的礼物,还给我带来了最喜欢的《安徒生童话》。我几乎是带着对父亲的崇拜走完了我的少年时期。可我们无法预料,这种温馨有一天会被打破。
大学毕业那年,我带着激情和梦想准备投入到美好的生活中,才发现自己是多么的天真----学业如此优秀的我居然被分到那么糟的单位,而我昔日的同窗,则因为七大姑八大姨的关系大多进了条件相对优越的单位。我在不平和焦虑中,将目光转向父亲----我知道,在这座城市,有父亲许多地位很高的同学,他们的一句话就能改变我的命运。可是父亲只是一言不发,一根一根的抽烟。我明白了,在他眼里,那一份尊严和人格才是他的整个世界。
我几乎是带着几分悲壮和几分怨恨,离开了家乡,走上了我的求职生涯。那些日子,我如一只无助的小鸟一般飞来飞去,心情在希望和失望的交错中起起落落。偶尔回家,父亲还向以前那样满心欢喜的问这问那,而我只是冷冷的看着他,看着他沉默。
只是在一些极深的夜里,父亲的面容常不可思议的浮现在眼前。他说过的话一遍一遍在耳旁回响:孩子,这世界上根本没有救世主,一切都得靠自己,只有经历磨难,才能真正自强。
父亲是对的。当昔日的同窗开始已羡慕的目光注视我时,当我一次又一次跃过了自己到达另一个新起点时,我强烈的意识到了这一点。如果当初父亲真的为我打造了一个安稳的“巢”,我是否拥有今天的自信和坦然?想起当初对父亲的种种冷漠,深深的愧疚便淹没了我。许多次我真想对父亲忏悔,可是却每每无言。
今夜,父亲沉沉的睡着,我凝视他苍老的面容。我不知道,一生中这样铭心的凝视能有多少?如果不是父亲生病,这样的凝视还要等多久?这个宁静的夜晚正悄悄的飞逝着,窗外已隐现着灰蓝色透明晨曦。我相信,与父亲相守的这个夜晚会永远温暖我心!!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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