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这个半土不洋的小镇上,你若是经常看到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悠闲地散步,那么这一定是我了。我呢,相貌平平,没什么本事又没什么心眼。按理说我的日子很不错,他在外开车,孩子上了大学,我则一心一意在幼儿园当孩子王。可自从三年前他的心被镇外的一个女人勾走后,我的生活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他先是离婚,见我不应,又彻夜不归。后来见我硬耗着,没法,只得动用法院人员问我到底什么想怎么样?当年我来这个小镇时,风华正茂,要不是他下跪者着求我当他孩子的后妈,要不是他赌咒发誓说爱我一万年,我不会和家里断绝关系而背了包袱把心交给他们父女俩。
日子过的差不多了,我也熬成了老太婆,他的身心却偏离正轨。可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多说无益,相反,处理不当,还会破坏彼此心目中的美好。思前想后,我不怪他,也没有怨言。人生就是这么回事,谁能陪谁到底呢?陪你一程就够了,贪心越多失望越大。你也不能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此一时彼一时,人皆没有后眼,谁能看清自己以后的路?
所以,无论别人说他当初有多么的下贱,或者说我有多么的傻瓜,我一概不计较。
我恨的是他对我的无情。他分文不给,也不将我安顿,竟然当着调解人的面说我怎么来的怎么回去!
还有他那没良心的狼崽子,也倾向他老子说我又不是他亲妈!我养活了她二十年啊!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们把我当什么?为了这个,我没有痛快在协议书上签字。我对法院的人说他将欠我的还完,我就松手。
听说那个女人的肚子大了,迫不得已的他只好露面。我说也不为难他,跟着他半生来一直过的是风雨飘摇的日子,才说享福了,想不到他暗地里捅我一刀。这份难过我咽下了。要女儿他不会给,他女儿也不可能认我,这点我也想通了,谁叫我没十月怀胎生她呢?
一切的一切我都不勉强,现在我唯一的要求是,把小镇这栋不值钱的房给我,一来让我后半生有个着落,二来算是对我的补偿,三来,他们父女俩哪天要是回头了,大门随时敞开,我双手欢迎。
他像不认识我似的,足足盯着我看了十多分钟。
悠着点,不敢把事做绝,俗话说,给别人一条后路就是给自己一条后路。我瞅着发愣的他,毫不犹豫地摁下了大红的指印。
对不起,我实在不是故意……他明显底气不足。
无所谓。我有点鄙视又有点自嘲地笑了笑。
【二】
辞去了孩子王的工作,我先烫发美容,继而买流行衣服,最后一项是穿梭于镇子内外。
朋友们叫我去打麻将,我说不喜欢,她们说炒股做直销,我摇头不感兴趣。
憋闷在家太久了,应该去门外透透气。没来镇子之前,觉得里面很神秘,以为此处是我的精神乐园。进来后,发现人人都戴着一张面具,他们问你吃饭没,其实锅里空空如也。他们说东头有神光临,你千万记住别去。我起初还感到好笑,末了人家却笑我不堪世事。
我要是堪世事的话,婚姻能一败涂地吗?婚姻失败了也就罢了,连孩子也成了叛徒。可见我是多么的可怜可悲。唉,过去的不提了,重新开始吧!没有他们父女俩个,我就不信生活不阳光。
镇子外是多么的宽广,怪不得他受不了诱惑。我曾经的欢声笑语呢?我携带的那一抹清纯呢?多少年的历练,我在镇上还是我心无城府的熊样。这样下去怎了得?连猫狗也不会把我放在眼里。好想走出镇子,可习惯是个很难改变的东西。既然目前回不到镇外,那么就呆在镇子里,学出息点。安逸,惰性,沉迷都行,就是别再幼稚了!
夜,孤独难熬。我发挥想象力,趴在电脑前继续虚构小说,这是以前的爱好,不过是婚后,为了他和孩子,我搁浅了。这会重拾,倒是个消除寂寞的好法子。往往写到凌晨,我疲惫的两眼昏花。有时候何时睡着的都没知觉。一早起来,太阳便升的老高了。
家里除过住的两个房子,其他的全给幼儿园了。因为我的下嫁和离婚是焦点,人们就改了我二夫人的称呼,嬉戏如今的我是幼儿园的园长。对孩子,我简直是掏心撕肺。就像那时对他孩子的态度。这刻,无聊的我更是捧孩子在手心。然而,要是有孤儿让我领养,我是坚决不同意的。
伤太深,尽管我的精神看起来极佳,内心的那份痛苦要说一下云消雾散,也没有那么快。逗逗孩子,偶尔抱抱,也就心满意足了。现已到了深秋,蛙虫的叫声隐去了,玫瑰正在抓紧凋零,红黄相映的树叶给人一种沧桑感,一如我的心。行人不是很多,我环顾四周,裹紧毛衣,像蜗牛一样慢吞吞地走着。
镇子整体有点灰暗。秋风瑟瑟,有美女穿上了靴子,眼看冬天即将来到,只是不知道会冷吗?
【三】
一连几天都是阴天,难得这个星期太阳探出头。
服装店新货上市,匆忙买了保暖衣和羽绒服,兴高采烈上得门前的台阶。就在我的高跟鞋咯噔咯噔作响时,两名派出所的民警小刘和小张领着一个小男孩挡了我的视线。
这个孩子走失了,我们跑了几家幼儿园,都不确定是哪里的孩子,他才五岁,又说不了来回话。只好请你帮忙辨认一下了。小刘满脸苦恼地向我说明缘由。
一见孩子纯真无邪的脸蛋,我的毛病又犯了。我蹲下身,温柔地抚摸着小家伙脏兮兮的小手,笑眯眯问,琪琪,告诉阿姨,谁带你来的?
你。小家伙调皮死了,不但跟我开这样的玩笑,还顺势倒在我的怀里。
那你认识我吗?我又禁不住怜爱地摸了一下他的头发。
认识,你是我妈。小家伙眨巴着一双滴溜溜的眼睛,一再黏糊着我。
呵呵,小鬼头。我抱起他,对民警小刘连连摇头。
这样吧,我看这孩子喜欢你,就由你暂时照管,等我们找到他家人了,再联系你。一旁的小张忍不住插嘴说。
那怎么能行?我有我的难肠和苦衷,没有心思照管他。我一听口气不对,赶紧将小家伙撂在脚地。
哇……小家伙不管三七二十一,顿时嚎啕大哭。
大姐,带孩子你是内行,我们也放心。和我熟悉的小刘只差拱手作揖了。
我们查明后立即通知你,拜托了,大姐,帮帮忙,好吗?小张帮腔。
我买的教训还不够啊?说什么再也不重蹈覆辙了!我摊摊手,表示无能为力。
妈妈,你不要我了吗?小家伙不知跟谁学的,竟泪水涟涟地拉扯住我的裙子。
晕倒,这哪儿跟哪儿呢?他不是我们幼儿园的孩子,我也从未见过他,怎么一见就和我熟识的不得了,这还有我活的路吗?
大姐,给我三天时间,如果三天之内没有他家人的消息,我保证不给你添麻烦。小刘着急地拍着胸脯。
这孩子跟你有缘,要不怎么开口说你是他妈呢?机灵的小张说。
二十年前,我就是这样被他的孩子俘虏的,今日,我还要重复悲剧吗?这个小镇本不是我的向往和归宿,就是因为他孩子闯入了我的心扉,我才在这里无怨无悔地付出了心血。可是,我终究得到了什么呢?人都说,养人家的孩子不顶用,长大了都是狼。我不信,偏要养一只羊给他们瞧瞧,结果呢?
我被两只狼伤的体无完肤。我的名声,我的一切全在这个镇子毁于一旦。
妈,我饿。小家伙停止了哭声,无助的眼神望着我。
命吗?我扪心自问。
【四】
看他狼吞虎咽的吃相,我就心软三分。
好吃不?我拍拍他的肩头。
天天能吃鸡蛋,火腿吗?他问。
能。我想也不想,一口答应。
妈妈,你真好。他的兴奋从心里洋溢到脸上。
怎么,想做我的儿子?我笑。
嗯。他挺干脆。
我的家法可很严,不然他们父女俩也不会被我逼走了。我又笑。
我愿意。他小鸡啄米地点头。
真是软骨头,虚荣、势利,这么经不起糖衣炮弹的进攻就屈服了?恨铁不成钢哪……我哀叹一声。
还没推开卧室的门,他就三下五除二爬上了沙发。我气得厉声喊道,脱鞋。
他嘴巴撅得老高,很不情愿跳下来。
看看你的臭脚,你妈怎么当的,有几年没洗了吧?我边脱袜子,边指着他指甲缝里的污垢发牢骚。
他不顶嘴,只怯怯地看着我。
有什么好看的?坐端正了,别动。我提着鞋和袜子,扔在洗澡间。而后打来半盆温水。
真会使唤我这个奴隶兼保姆,使唤我都不嫌弃,可我苦心管你,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我气呼呼地搓着他的小脚丫,将所有的不满也发泄在他身上。
你翻什么白眼?我说错了吗?谁不知道歇着舒服,谁爱操闲心管别人的孩子?我儿子要是不夭折,打死我也不会在乎你们,你们这些没良心的白眼狼,吸血鬼,吃喝拉撒就认得我们,报恩孝顺就找你们的亲妈,我们生来就那么下贱吗?
我抑制不住自己的悲愤,索性停住手不理睬他了。
他光着脚丫从水盆出来,我担心他跑走,谁知他抓起床头的一沓纸巾,小心翼翼递过来。
妈妈,我听你话。小家伙蛮是可爱,他一句就说到了我心坎。
那你以后再气我不?我先前决绝的意志刹那动摇。
他凑近我的脸颊,小嘴吧嗒一下,我爱你,妈妈。
酸楚一齐浮上心头,我拥紧了他,亲了又亲他的额头。
我三个月花销了一年的房租,现在又多了你这张小嘴,从明天起,我们就要节俭了。你还愿意跟我混不?我郑重其事的问他。
愿意。他信誓旦旦。
睡觉。我催促。
搂我吗?他看着我暖了一个被子。
当然。谁叫你是我的心肝宝贝呢!
【五】
冬日的阳光有些许温度,我徘徊在镇子的出口,揣摩着是走是留?
妈,我放元旦假。一个熟悉的身影走到我跟前,怯怯地,就像迷途的琪琪那次一样。
取你的衣服还是找你父亲?琪琪被他的亲妈抱回去后,我更加心灰意冷。
都不是。她漂亮了,但比以前清秀。
那是?……我自以为了解她。
找回丢失的感情。她不再是趾高气扬的姿态。她好像忽然间长大了。对我的口气也不那么强硬。
锅里有饭——是你最喜欢吃的南瓜面。我泪眼朦胧。
您,还要我吗?她不敢抬眼。
哪有母亲不要孩子的道理?我接过她的书包。
妈,我错了……她面红耳赤,低倾着头。
妈也有不对的地方。并肩走在夕阳下,有生以来感觉脚步这么的轻盈。
这是爸给你的。她将一封信放在桌子上。
手机,电话,上网那么方便,他缘何写信?我又绽开了笑。
想你,再想你,一直想你,还是想你。这就是他的全部内容?
他等着你的回话。孩子总是孩子,简单和梦想同时进行。
想我了就回来看看。提笔的手格外颤抖,但还是坚持写完。
春节了,人们争先恐后回家。我的房间,已红通一片。孩子在上网,我围着火炉惬意地喝煮热的可乐,他的眼睛呢,则瞄着电视五颜六色的画面。
妈,元宵节过后,你跟我爸走不?还是孩子打破了这份寂静。
你们在外好好发展,我负责看门守家。我斜视了他一眼。
这个小镇有什么值得你留下来的?你该不会是想再抱第二个琪琪养吧?孩子乐滋滋。
是的,琪琪和我有缘。不过,我得纠正一下,是抱第三个你养。另外,还有一个吃里扒外的大孩子,要精心养,耐心养。
他转身望着孩子,也望着我,直至熄灯前都没有言语。我看出来了,他眼里分明有愧疚,有自责。而我能不给他一个台阶下吗?我相信,浪子回头金不换,我相信黑龙唱的回心转意是一个七尺男儿的心声,我不后悔选择了他们父女,却担心一个小小的劫难造成我人生路途的最大遗憾。
冰雪融化,柳枝发芽,他和孩子同时踏上镇外的列车。徐徐招手,我依然悠闲地散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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