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午后,我走在这个城市一条不知名的老巷。一群老人围坐在巷子旁的黄桷树下,叨着烟斗,眯着眼睛,他们前面是一台古董级的黑白电视机,播放着上个世纪流行的港台武侠片。慵懒的阳光从小巷顶漏进来,掠过半棵黄桷树,落在了电视机和老人身上。我感觉有一种熟悉的气息在这里流淌,耸耸鼻子,才知道是童年的味道。
和童年的电视相关的记忆在小村。小村坐落在小山脚下,有十几户人家,前面是一条弯弯的小河,站在河边,可以望见一座高山,直入云霄,人称高山庙。
上幼儿园时,小村迎来了第一台电视机——还是彩色电视机哦。这玩意儿会说话,画面又会动,里面有人,有山有水有植物,让小村人激动不已。接下来的日子,小村像过节一样飘逸着快乐的气氛。那是个《上海滩》正热播的时代,每天到了开播时间,小村的人便聚集在电视机周围,兴致勃勃地看。其时录像正流行,印象最深的是《霍元甲》。月亮在云中穿行,地上的我偎依在妈妈怀中,似懂非懂地看着电视机里的英雄美人,然后沉沉睡去。
后来,我家也买了一台黑白电视机,十四英寸的长虹牌。那时还没有线电视、光纤电视、“锅盖接收器”之类,都是自制天线,将几根铝丝呈“王”字型排开,绑好,固定,再用一长杆撑起,放在地势较高的地方,或房顶,或老树。能收到一两个台,遇到信号不稳定的下雨天,电视屏幕就漫起了波纹,不见画面,只闻声音。不过对于娱乐活动匮乏的小村人来说,这些都无所谓了。
渐渐地,有线电视兴起,无线式微。据说有线能收十几个台,且画面清晰,但每个月要交十几块钱的收视费。对于小村人来说,有线的吸引力再大,也抵不过柴米油盐的日常生活。总之,有线未能在老家推广开来,而无线的收视质量日渐下降,小村的电视机虽然多了,但与外界却日益隔绝。
不知何时,对面山上被废弃的小庙重建,临近村子的山庙也开始烟火缭绕,在山庙附近设立插转站点播录像也流行开来,小村人的视听娱乐又丰富起来。点播的录像多是八九十年代的港片,武侠奇幻居多。最让我牵挂的是《仙鹤神针》,如今都还依稀记得帅气的马君武,美得不食人间烟火的蓝小蝶。还有翁美玲和黄日华主演的《射雕英雄传》、唯美浪漫的《万家传说》、亦真亦幻的《蜀山剑侠传》……都是我每天晚上追逐的必看节目,看得目不转睛、心无旁骛,妈妈叫我吃饭也不应,直到威胁不吃饭就关电视,我才讪讪地回到饭桌旁,边看边吃,经常是饭吃完了都不晓得,还在机械地往嘴里刨……好在那时上小学,课程不紧,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可以挥霍。闲暇时,我和弟弟妹妹在屋里裹上床单扮剧中人,电风扇让“衣裳”飘起来,还不知从哪里找来了小铃铛,挂在腰间,轻摇慢步,而原本轻盈的“衣袂飘飘,环佩叮当”也被我们模仿得让人捧腹大笑。
童年过去了,连同过去的还有电视带来的快乐。中学后,寄宿学校的我一两个月才回家一次,每次都那么匆匆。父母劳作繁忙,那台黑白电视机已被冷落在一角,夕阳落下,阳光从房顶的瓦片罅隙里斜射进,一束光柱落在它的半边,灰尘就旋转在这光束里,半明半魅中带着一股子沧桑的疲态。一次,我问妈妈为什么不看了,空了的时候还是可以用它来解闷啊。妈妈说:“高山庙的转播站不点播录像了,现在小村的人家都买影碟机自己看了。”
上大学了,我与家的距离更远了,回老家的次数由一两个月一次变成一年一两次。寒假与暑假基本都是农闲时节,和家人团聚的兴奋过去后,便是我在家最难熬的时候,每天除了看从学校带回的书,便再无其他娱乐活动了。爸爸妈妈对这种单调却浑然不觉,每日乐呵呵地变着花样给我煮他们认为是美味的食物。大三时,我把积攒的奖学金交给妈妈,让她买了一台彩电和一个影碟机,每次回家我也带回了喜欢的碟子。我的家,也变得热闹起来。
工作以后,回家的时间更少了。不知是我长大了还是小村老了,小村的大路小路都比记忆中狭窄了许多。记忆中许多同龄的朋友不见了,只偶尔看见几个眉眼相似的小孩在嬉戏。家家户户也都安上了光纤电视,有的人家还通了网络,电视的声音比以前大了,小村好像比以前热闹了,但看的人却比从前少了,——老人们偶尔瞟一眼电视,又急急切切地去招呼满地跑的小孩,只有电视机里一身华丽行头的人还在甩着水袖不知疲倦地咿咿呀呀着……
我开始怀念小时候的黑白电视机,以及曾在里面出现的港台武侠片。黄桷树下的这台古董电视,还有旁边的老人,就这样,不经意间闯入我的个人体验,成为照亮我记忆的灯。电视,这个普通的名词,转瞬间,变成一个巨大的意符,将我童年的历史以及小村的变迁史锁进了它无限的空间。等到某个午后,相信它还会被开启。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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