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的七十五年盛夏,我高中毕业,和大家一样响应号召,接受再教育上山下乡。
我当时是极其喜悦的心情。从来没有离开过家的我,想着就要一个人自由自在的去欣赏世界的精彩,很兴奋。最开心的是,从此没有大人的唠叨。极其迫切心情,办好手续,由父亲单位的汽车、父亲和带队干部一同陪我去乡下。
外面的一切都是那么新鲜。
到了生产队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生产队叫李家湾生产队,队长接待了我们,并让在他家吃晚饭。招呼我们吃饭时,已经很饿了,我赶快做到桌子边上去,眼睛看看有什么好吃的,只见桌中间一大碗“菜叶咋”不知道什么玩意,裹着面粉蒸熟,不好吃,我也没吃。一碗泡青菜叶。队长娘子很恭敬的端来饭碗递给我和父亲。看那稀饭很清亮,是米和玉米瓣合煮的。我饿了,赶快喝了起来,还好,解渴,夹了一筷子泡菜下稀饭,记得我吃了两碗。他家的孩子都没在桌子上,端碗到院坝蹲着吃去了。那队长姓李,李炳辉,一个队上的人基本姓李。咱从小嘴就甜,爱说话,主动称呼伯伯,队长娘子咱就叫她婶婶。
月光随意的泼泻在李家湾。我借着月光四处打量着,家家户户的电灯瓦数很低,感觉看不清脸,只能看到棱廓。远处几家如萤火虫般的星点,屋顶的瓦缝隙钻出几股炊烟,一股柴草烧焦的味。不时飘来猪圈味,虽然新鲜但不好闻,这是预料之外的内容。
父亲当晚随单位的车回去了。就在父亲走的那一刹那,我突然感觉有些异样,哭了,想和父亲一起回家。
我被安排在队长家的堂屋暂时住下。我的新房子还没竣工。
一张崭新的杂料小床,挂着崭新白纱布蚊帐。在黑漆麻昏里洗漱完毕,躺在了新鲜的地方准备休息了。可是那一夜太漫长了,盼盼啊就是不天亮。那一夜我想了很多很多;设计了很多很多;推 翻了很多很多。我静静地躺在那刚才还觉得很新鲜新奇的地方,此刻有点诧异了。静静地听着屋外的蟋蟀叫声“聚聚”,青蛙的“呱呱”“呱”……再仔细听仔细分辨,有些胆怯了。
月光换了一个方向从那破屋的窗户挤进来,钻进我的蚊帐里看着我,我看着它。
我想起了鬼故事里月光下那些龇牙咧嘴的妖怪,越想越怕,索性用被单蒙住眼睛和头。
那是旧历七月,正是酷热的季节,蒙上头简直是太暖和了,一会儿满身、头发都湿透了。还是不敢动弹。一会儿,又想小方便一下。我的天啊!怎么办?天啊!也不快点天亮!肚子也憋痛了,实在是忍不住了。再不,就只有重复我婴儿的习惯,就地解决。
我咋着胆子悄悄地想走出去,犹豫,还是不敢,又退回来。突然借着月光看见屋子角落有个桶子,心想我才不管它是干什么用的,大不了早晨趁着没人,倒掉还原,于是就走过去,刚蹲下,用手扶着旁边的柜子,“妈妈呀!妈妈呀!”我大叫起来,那哪是柜子啊!那是一口棺材,我以前在电影里见过棺材的摸样,一头高一头矮。
队长一家人都给叫醒了,急忙跑了出来。我看见他家人来了,像看见救星似地,哭着朝他家人跑去。此时,我真的是屁滚尿流了。
那是队长老娘的寿材。你说那东西放哪不好?非得放在堂屋里。一夜折腾没睡,到天亮。
队长娘子是个善良厚道的女人,就一直陪着我说话,索性咱也不睡了起来吧!
那天早饭是干饭,甑子饭,平时过节来个人才吃干饭。在捞米以前,队长娘子把两个鸡蛋洗净扔在米锅里煮着。我一直坐在那柴火灶边看着那红红的火苗。这次桌上炒了两个菜,一碗炒鸡蛋,一碗是地瓜秧子掐下来的嫩尖尖,里面炒了几个糊辣椒。很好吃。
那煮好的鸡蛋悄悄地塞进我手里。
这时最亲的人是队长娘子,有奶便是娘。
天亮了,其它农户的瓦上缝隙又冒烟了。听那些下乡的哥哥姐姐说:如果在农村表现不好,就永远在农村呆着,当农民了。其实当时没考虑这严重性,只是昨晚的情况实在是不能恭维。为之不能再受这个惊吓,我也得好好改造,早点出去,不再受这洋罪。
看见队长走出来,主动搭讪:“伯伯!我干什么呢?”队长的脸色不好看,心想一定是不满意我的表现。
“你干啥着?你能干啥着?”队长凶巴巴的反问我。
“我可以给你算账,写字、写文章都可以。”我正面回答。
白了我一眼与另一个人说:“熟明!知青的房子催他们搞快点。格老子!硬是蹚水。”
“哦!都是窗子没开。”熟明回答。
听说我的房子已经好了,就是窗户没开,我急忙接嘴:“伯伯!我去看一下嘛。”
“去!引她去看一下。”
我跟着这个叫熟明的农村小伙去看我的新房子。
距离大湾子直线二百米处,中间隔一块水田,田坎是用青石板铺的,有点弯弯曲曲,像国画里的农庄小路。很美。刚好经过新屋。那是一座泥巴加草做的房子,很好看,泥巴本色,屋顶正中铁灰色瓦。窗户是事先嵌入一个窗框,没有玻璃。房子做好后,用工具挖开露出木栏杆透气,就是窗户了。
我请求队长同意,我不要窗户行不行,队长同意了。于是,我的房子很特殊,没有窗户,把门关上如黑夜一般,可以忘了时间。不久,队长又让人给我换了屋顶的几块瓦,那瓦是玻璃做的,我的窗户就在天上了。
我除了怕黑,怕传说的鬼意外,也没什么可怕的啦!
我屋后几步远一口池塘,水是山上流下来的,很清凉。湾子里姑娘小媳妇洗菜、洗衣服都在那。有一个排水沟,水满了自然溢出。上水处洗菜,出水处洗衣服。夜深时还可以洗裸泳。
门前两棵皂角树,很多年了,很高,树上吊着一把一把如刀摸样的皂角。成熟了,队上统一打下来,统一分配。
树下是队上的实验田,几座泥巴做成的苗圃,里面育的红薯秧。
就这么我搬进了我的新居。我的全部家当是一个大号帆布手提箱,四个角包的真皮,金属度的克罗米扣件加锁。两床被子一床毛毯。我当时是知青中最富有的,人家给我取个外号:外国人。说我的物品和衣服像外国买的。其实外国买的东西是什么样,谁也不知道。
队长家闲置的方桌给了一张。另外一家也是李姓,我叫大叔儿,给了我一条老凳子,还刻有花纹。
方桌半截放箱子,半截当书桌,摆放在床头,兼床头柜。板凳上放洗脸盆,下面放洗脚盆兼其它。
出纳那儿领了一本粮食卡每月三十五斤,油票半斤、肉票每月一斤。每月初领取八元钱生活费。一口农村大铁锅、一挑粪桶,一个粪瓢、一把锄头、一个瓦缸子。
我人生的旅途,迈出了第一步。
大湾子的院坝很大,很方正,坝子是用三合土打成的,光滑平整。老式旧宅,传统的木结构,窗户是小方格组成。直视正面左右都是房间,虽然看上去有些久远,但是富丽堂皇的痕迹依然。
存放棺材的屋子是这房子的堂屋。左边是队长的叔伯弟弟,我叫他幺叔儿。堂屋角上住着熟明和他娘母子。听幺叔说这房子原来是本家一个大户的,解放了分给贫下中农了。大户一家成份是地主,在农村不好混,都进城了。
我便是这个湾子里的外姓人,但是,也是待遇最好的人,他们把我看成是尊贵的客人。
谁家做好吃的、过生日、杀猪都会请我去,我从不拒绝。
湾子里的婶婶、大叔们的呵护使我暂时忘了想家的念头。下工与他、她们一起直接去了大湾子,谁家有饭吃谁的。
大房子背后有个不高的坎子,坎上有一棵歪脖子柏树上挂了两尺多长的铁轨,每日上、下工由记分员敲响,那声音很是清脆,“当当当!当当当!”这节奏是上工了,或是开会了。
“当!当!当!”懒洋洋的,这是下工了,尽管节奏懒惰,但是社员们和我听着这样的节奏,扛起锄头跑的很快,那时刻人们的耳朵很好使。那美妙的钟声至今依然很响亮的在脑海里“当!当!当……”
我每日也聆听着那钟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我还分得七厘自留地。很开心、很新奇心想我居然有了土地。记得那是要种小春的季节,队长还开动员会,说了一句农家谚语:“白露至霜降,胡豆、麦子在坡上。”让社员同志们不得消极怠工,争抢季节。我想,我也跟着胡豆麦子在坡上得了。
待我抽空去打量时,只见那块多边形的自留地上已经种上植物了。那是我们那盛产的一种可做咸菜的青菜头。后来才知道是队长派一个成份富农两夫妻,义务劳动给我种上的,我心怀不安,但是不敢乱说。心里暗暗地盘算着,有机会一定报答那些曾经帮助我、爱护我、呵护我的人们,那些人们眼中的好人、“坏人们”。
国庆节来临之前,大队干部组织本大队知识青年搞一台节目。优秀的还要去公社汇演。结识了其他生产队的知青朋友,他们视我为亲妹妹。排练只能业余时间,晚饭之后,一同相约去大队的办公地点,那座石头房子,立在石踏破上,朦胧在月色下像座古庙。是我们使那古庙有了生机与活力,那儿经常传出悠扬的歌声和不太悦耳的二胡、笛子声,但很惬意。
那天到公社汇演,我的节目是诗朗诵《金秋的国庆》兼报幕员。还有一个蒙古舞蹈《羊群啊羊群》,同伴们扭动着肩膀。笛子独奏《扬鞭催马运粮忙》那不成熟的单吐,吐得口水涟涟;二胡独奏《赛马》米搜啦……米搜啦……一个女声表演唱《妈妈进山不想走》把演出引入高chao掌声一片……
“绿水绕着青山走嘞……
幺妹子儿下乡山里头喽嘞……
妈妈进山看女儿么……看女儿么
一看塞……她就是不想走嘞!
不想走嘞!
……
不想走,你就不要走嘛啊!……”
公社书记表扬了我们大队的节目好,给予嘉奖,十六开金字奖状一张。实惠是每天半斤粮票,两角钱人民币的补助,生产队公分照算,(我的每个工作日7.5分。一个全劳力10分等于0.48元)。可以放假两天休息。
正好父亲借出差机会又来看我,给我带好多东西,事先没想起来的物品。什么洗衣粉、肥皂、固体酱油、上海水果糖、书、本子一大堆。我分别将这些东西分给那些帮助我的农民朋友,他们最喜欢的是洗衣粉和肥皂,孩子们则喜欢水果糖。
最有意思的是,尽然异想天开送我父亲一个称谓:王局长。因为我父亲说普通话的原因。父亲从没当过什么局长。
那时农村轰轰烈烈的开展“学大寨”运动,造梯田,修水库。大队成立了宣传队,咱理当是宣传队员之一,常常提着一个小粪桶,里面装着白石灰水,拿着一把排笔到处练书法。后来,再去回访我曾劳动的地方,还能看见我当年珍贵的字迹,有些老房子的标语残存剩下了半截。
以至于在单位上领导夸我写字好,就是那时的积累。
女孩子爱美。我也不例外,每次镇上赶场我都会穿的很干净,穿的是当时的时尚。
依然是如今的短发,依然是黑框眼镜,藏青的的确良长裤,米色的涤卡上衣两边贴明线口袋,配上黑色的青年式皮鞋,很不一般。每次与大队同伴赶场都会引来频率很高的回头率,心里暗暗得意,不由得步履更加端庄。
在场上百货小店买上些日用品香皂卫生纸电池之类。还有那黑不溜秋的水果糖,比爸爸带来的差远了,不过没有也将就吃,也是甜甜的。几个伙伴在下一次馆子,一般是一碗大肉面,一角八分。谁也不欠谁的,这次我请,下次你请,再下次就他请,貌似现在的aa制。
下场了,再带些小馒头回去,给队里的孩子当“咋包”,(小礼物)一元钱可以买三十三个剩下一分钱。湾子里的孩子也喜欢我,每次小路一露头就会有孩子喊着:“哎!外国人回来了。”
紧接着门口围着一大堆孩子,那些毛儿、妹儿们。我便把那小馒头分给孩子们,分完了跑没影了。
那时的农村真是很苦,家家不能敞开吃饭,大部分家里都是米和包谷瓣稀饭,能吃饱,但是饿的快。那小孩的肚子很多都是凸起,大鼻涕拉沙,裤子掉到肚脐下,没人管。每次我看见就说:“鼻涕擦了,不然下次不给你吃小馒头了。”那孩子很迅速的用手臂一横,呵呵!目标转移了。
一个放牛的男孩叫长荣,常在我的门前坐着,让牛吃着试验田边上的青草。
一天中午吃饭了,他还没走,我边吃边和他聊天。只见长荣一直看着我,然后说:“你们知青真好!天天吃干饭。”我听了心里有点难受,进屋给他盛了一碗,夹了几块爸爸带来的罐头肉,他吃的好开心……我沉默了。
他告诉我,他们家吃干饭当吃嘎嘎(肉)。
那个不堪的年代,谁不想当城里人?那些粮票之类相当于钱钱。
那些可怜的农村孩子。
再幸运的人也有苦恼时;再苦恼的人也有幸运时。
就这样生产队每日劳作,虽说有时有些累,但终究还是很舒畅。天性不知道愁,从未想过前途理想。听人说要拉什么关系、送礼之类,咱天生马大哈。
不是有句话吗?傻儿有傻福。
一天下工回来,正给自己做美味佳肴。半边粘糯米饭,加点白苕,加点盐,快熟时,锅边刺啦刺啦响的时候,菜油从边缘缓缓滴一圈,闷上。
须叟,我揭开锅盖,刚抠了一坨放进嘴里品尝时,那木门“嘎”的一声开了,只见两个黑影,不见脸,本来光线不好,吓得我大叫起来,嘴的的糯米饭还没咽下去,因为很烫,我脸正对着锅,糯米饭也没舍得吐地上,直接吐在锅里。这一个举措被两个黑影看的清楚,忍不住大笑起来。原来是大队知青代表与另一个本队知青来蹭饭,路上商量好吓唬我一下,因为都知道我怕鬼。
当他们把衣服从头上取下,看清是他们时,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起来,倒吓得他俩不知如何是好,一个劲的道歉,直到把我哄好。说给我带来一个公社消息,绝对好消息,条件是在我这里吃饭。这才结束了那闹剧。那锅里的糯米饭和吐进去糯米饭分不出来,还是一同都吃了。
镇上的中学由于原来英语老师生产,暂时无人授课。不知道怎么出来地谣言,但对我有好处的谣言。说李家湾生产队有个知青叫外国人,说外国人的英语很好,因为人家是外国人嘛!镇中学委托公社还来请我去代课。条件是口粮在原地分,其它不变,不影响下乡时间。代课期间享受中学带帽高中老师待遇,每月29元人民币。这等好事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哪里用的着征求意见。我全然忘了刚才的事情,在屋里跳了两个圈,笑的哈哈哈的。那俩个代信的知青代表也忍不住笑着说:“你、你真的有点好、好耍。”其中那个知青代表有点口吃。平时听他说话,我都急得都上不来气,今个没感觉了,觉得他说的挺好。
咱现在可是大富翁啊!每月29元再加上8元,当时相当于一个二级工人的工资了。
当晚就把我高中试用课本英语拿出来复习,还有点课外读物。就这么第二天,堂而皇之的去中学报到,成了一名英语老师。不在乎是什么代课不代课,只要我认真备好课,得到学生与校长、教务处主任的认可就行。我每天认真的备课,有些高中的课内容我也没学过呢,因为那时候都是试用课本,常常更换。没关系先学,现炒现卖。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在学校与另一个知青代课老师同住一间楼梯间做寝室,感觉很妙。那楼梯间是二楼到三楼梯之间。两张小床一边一张,正中还可以放置一张课桌。
一切安排妥当便准备上课了。一个人在屋里的时候,像排练话剧那样演练了很多次。最主要是以我的老师为摩登。学着我的老师的腔调,语言、表达方式。那是潜移默化的影响。
上课的第一天,校教务处主任,还有一位授课班的班主任坐在最后的位子上。昨天准备好的话一下给吓得一句也没有了,心快从嗓子眼跳出来了。脑子一片空白。我告诫自己一定要冷静、冷静。站在门口装了一下镇静,深深地呼了一口气。然后拉拉衣服,轻松了一下脸上的肌肉,装着微笑走进可堂,哗!几十双眼睛齐刷刷的看着我,打量着我。
我学着我老师的摸样,用英语问候早晨好!请坐!现在开始上课。感觉差不多把本事都施展完了。上英语课是国语与英语交叉使用,会说尽量说,不会说就国语。我在那一会英语、一会普通话的交叉作业。不管怎样,总算没砸锅。“叮铃铃!”下课电铃终于响了!谢天谢地!
人生路途又走了一步。
我至今清晰的记住黑板上方“study -hard and made progress everyday ..”
它一直激励着我向前、向前、向前。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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