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拼了命似地跑着。一缕阳光突然射在我眼睛上。我看不清楚,站定。看见他站在那个高高的厚厚的围墙上,正冲着我微笑。我没有走向前。
他对着我,从口袋里拿出那一大块的黑巧克力。剥开,塞了一小块进嘴里。那是我送给他的。当时我告诉他,这是我唯一爱吃的一种巧克力。它甜蜜的,也微微苦涩的。
他又冲着我微笑。然后,又塞了一小块巧克力进嘴里,接着面带微笑转过身去,张开双手,像一只大鸟,从大楼上飞跃而下。
我走过去,拿起剩下的巧克力,塞了一小块进嘴里,甜蜜微苦的。想起他曾经说过,如果吃着那样滋味的巧克力,能从大楼上像鸟一样自由飞下,真的是幸福的。
我想,他此刻是幸福的。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我知道父母不停地敲门,可是我什么也听不见。我坐在地上,一直坐在那儿。
天黑了。又亮了。
父母又不停地敲门。我依旧没有听见。我坐在地上。
天黑了,又亮了。
父母翘开了门锁,撞了进来。我坐在地上。
母亲跪倒在我的面前,抱紧了我,不停地哭着。父亲站在那儿,不动地站在那儿。我坐在地上。
我清楚地看见母亲哭得越来越凄惨。可是,我还是什么也听不见。我看着她,再看看父亲,轻轻地说了一句,他死了。
眼泪大颗大颗滴落。
我呆呆地坐在浴缸里,水漫过我半身,母亲帮我洗着身子。水面浮起白色泡沫。我用手挽起一些。微弱地,只吹了一口气。泡沫飘起,然后跌落。
母亲走出去给我拿换洗的衣服。
我看着她的背影,躺倒进了水里。水漫过我全身。白色的泡沫覆盖在水面上,我看不见自己的身子。浴室里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空得让我害怕。
我想把头埋在水里。那样就不会感到空荡荡,不会害怕。这时,母亲走了进来。
我突然站起,光着身子,她惊慌地快步走到我面前,我紧紧地抱住她。
轻轻喊了声,妈妈。我感觉到她在颤动。
离开了水,我的身子变得干燥而又粗糙。
我闭上眼睛,躺在床上,母亲轻轻地走出去,关了灯,带上了门。
大提琴,痛楚而忧伤的声音,从音响里缓缓传出来。
他站在那个高高的厚厚的围墙上,冲着我微笑。拿出那一大块的黑巧克力。剥开,塞了一小块进嘴里。他又冲着我微笑。然后,又塞了一小块巧克力进嘴里,接着面带微笑转过身去,张开双手,像一只大鸟,从大楼上飞跃而下。我走过去,拿起剩下的巧克力,塞了一小块进嘴里。
忽然醒了过来,感觉很冷,冷得让我不停哆嗦。身子仍旧干燥而又粗糙的。
我轻声地走出房间,外边一片漆黑。只有月光透过落地窗,洒进些许光亮,在沙发上。
我走向浴室。打开水龙头。坐在浴缸旁边。看着水位慢慢向上升,直到溢出浴缸。才关上了水龙头。
然后脱去身上的衣服,赤luo着,大步跨进浴缸里面。水不烫,也不冷。温热的。于是,我躺倒。我一直躺在里面。我觉得自己的身子很舒服。摸上去湿润的,滑滑的。
隐约听见母亲的哭声。隐约感到父亲把我从浴缸里抱了出来。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床上。身子干燥又粗糙的。
天又亮了。
母亲做了一桌的菜,只想让我吃点什么。我呆呆地望着它们。拿起勺子,舀了一勺番茄蛋汤到碗里。吃下去。
一阵恶心,我捂着嘴跑去浴室,把它们吐了出来。抬头对父母说,我吃不下。扶着雪白的墙壁,缓慢地走到房间,走到床边,躺下。
天黑了,母亲又叫醒了我。房间里点着那盏微弱的灯,蓝色的。照亮着每一个角落。尽管那些亮光是那么微弱的。
母亲说,我包了一点馄饨,你起来吃一点吧。
我看着她,我真的吃不下,但是还是起身,走到书桌旁坐下。
馄饨好香。想起小时候,母亲总是在我生病时用它来哄我乖乖打针,乖乖吃药。总是说,回家妈妈给你包馄饨吃。我立马就答应了。
我咬了一口。
一阵恶心,又捂着嘴跑去浴室,把它们吐了出来。抬头对母亲说,我吃不下。母亲的眼里有泪光。
回到房间,关上门,我忽然想起,抽屉里还有被剩下的巧克力。我感觉到很饿。想跑过去拿。于是,我跑过去。摔了一交。我试着要站起来,可是不能。我爬了过去。爬到桌子边,打开抽屉。拿出那些巧克力。塞了一小块进嘴里。
然后含着它,爬上床。
大提琴依旧痛楚而忧伤的声音,从音响里缓缓传出来。
我睡着了。
他悄悄地站在我背后,对着我的耳朵轻声说,我喜欢你。
他捧着一大束花跑过来,说,送给你。我苦笑,看着那一大束菊花。那菊花很漂亮。
他抱着我哭了。
他和他爸爸不断地争吵。然后打了起来。额头上不止地流着血。
他偷偷地躲在墙角吸白粉。
他被我狠狠地涮了一个耳光。
他又发病,把自己反锁在浴室里,我站在门外,只是听见哗哗的流水声。和阵阵像是被撕裂地苦痛地叫喊。我无力。
他死死抱着他母亲,尽管她已经没有心跳了。
他陪着我坐在河边,看雨后彩虹,我高兴地拉着他的手说,看,好漂亮,好漂亮,他很快地在我圆嘟嘟的脸上亲了一下,说,长大了我要你嫁给我。
辰,我要嫁给你。
我摸着脸上湿湿的液体,原来我哭了。唇,也被咬出了血。我只是把它舔净。
洗澡的时候,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比从前瘦了一点。
父母想带着我去医院看病。我这样吃不下东西,他们很是心疼。我没有拒绝。只是因为他们的心疼。我不愿他们为我心疼。
我去了。
做完检查,医生对着我们说,就是有点贫血,营养不够,其他一切正常。
从医院回来,我一直坐在阳台里没有起身。外面一直下着小雨,淅淅沥沥的。我一直坐在那儿,一直在看着它们,偶尔也闭上眼睛听听它们的声音。
没有吃什么东西。母亲没有其他办法,只给我买了很多黑巧克力。放在我的房间里。到处都是。她走到我身边说,如果觉得饿了,就吃巧克力吧,就只是吃它你才不会吐。她说的时候眼睛里布满泪水。我点点头,说好。又回头看着小雨,它下呀,下呀,不停地下着。已经下了好久了。
街上的路灯亮了,我下意识地站起来,走回房间。然后含着一小块巧克力,睡下了。
睁开眼睛的时候,房间的灯亮着,刺着了我的眼睛。父母都站在我床边,母亲一直叫着我的名字。我看着他们,他们的眼神很惊慌很害怕地,像想告诉我什么。
我冲进浴室,门口,我停住了。我看见地上纷乱的长长的黑发。我踩着那些黑发走进去,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头发。变得很短很短。似曾相识。
他的头发也是那样的短。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我清楚地听见父亲和医生的交谈。父亲说,她把自己的长发减短了,她在梦里把自己的长发减短了。我一阵颤栗。想起他摸着我的头发说,我喜欢你的头发。而我说,以后我也要减一个和你一样短短的头发。
医生说,这是忧郁症。
那次之后,我一直服用医生开的药。一开始很不习惯,因为吃了药会感到眩晕。每次吃了药,母亲都会陪着我,我只是静静地躺在床上。但是她感受不到我的苦痛。我们活在不同的世界里。
我还是一天一天的瘦下去。
我一直躺在床上。
我一直含着甜蜜微苦的黑巧克力。
一直放着大提琴演奏的曲子。
迷糊中,我看见他的身影,年轻的,也英俊的,我差点失声想叫他的名字,我想叫他,辰。视线渐渐清晰,我想问他,辰,是你吗?
我看着那个男人,他正在看着我,他站在我的床边,那样熟悉的眼神,配戴着黑色金属边框眼镜,短且干净的头发。手上带着fiyta 手表。和辰的那只一模一样。
母亲在一旁对着我说,这是你的心理医生。她说,或许心理医生能帮助你,让你好起来。我又回过头去,看着那个男人。他说,我叫祁钧。从他的眼睛里,我看到一样东西,哀伤。分明的哀伤。
我的脑子变得越来越清晰。我慢慢坐起,对着他说,我想换一件衣服,我想起来。于是他和母亲一同走出我的房间。门口,他回头看了看我。然后把门带上了。
我换了一件粉色连衣裙,虽然头发不像从前那样长了,但是短短的头发依然很漂亮。我抚摸着它们,像他躺在我怀里,我抚摸着他的头发一样。
脸色惨白的。我又抹了一点口红,化了点淡状。才走了出去。
母亲回头看见我,笑了。好久都没有看见母亲那样笑过了。
我走到他身边,坐下。看着他,对他说,医生说我患了忧郁症。他像是想说什么。我继续说着,我的丈夫刚刚去世了。
你很像我死去的丈夫。
他此刻的眼神充满怜爱的。
钧带我来到一家法国餐厅。
那儿不算很大,拥有着浪漫的法国情调。古老的木制桌具。摆放整齐的。灯光柔和。与缓缓从留声机里传出的优美的法语歌曲《je m'appelle hélène》。让我感觉很舒服。
我只要了一杯冰水。钧简单的要了一份牛扒和一瓶法国红葡萄酒。
我看着他,他尝试着用各种不同的酱汁配合牛扒一起进餐。突然,表情变得很痛苦的。
我看着他那个样子,开心地笑了。“尝到芥末的厉害了吧。”
他镇定一下。说,“你笑起来很美。”
我无言。环视餐厅,凡尔赛宫式的大吊灯,文艺复兴时期的壁画,古希腊的地毯。
回过头问他,“看过一部叫《第八天》的法国电影没?”
他摇头。
“我讲给你听。”
乔治,一个智障儿。哈瑞,一个推销员培训经理。阴错阳差地相遇相识,成了朋友。乔治的母亲在4年前去世了,可是却常常出现在乔治的幻觉中。她一直保护着乔治,并告诉他,他是个天使,他最聪明。可是,乔治是个傻子,他小而迷离的眼睛,四肢粗且短,旁人一看就明白他是痴呆,然后害怕地躲得远远的。
乔治爱一切美丽的东西,特别是美丽的姑娘。他温柔地对待一切,可是人们依然害怕地逃走。他悲伤地躺在地上哀嚎着。哈瑞过去抱住他,抚摸他的额头。“冷静下来,冷静下来,乖。”乔治说:“哈瑞是乔治的朋友。”
哈瑞的妻子带着两个小女儿离开了他,她们无法原谅他因为工作而漠视了亲情。矛盾越来越深,妻子和孩子甚至都不愿见他。哈瑞不快乐。不哭也不笑的。而在遇见乔治之后,哈瑞大笑了,也大哭了。乔治抱住哀嚎着的哈瑞说,“冷静下来,冷静下来,乖。”他还带着哈瑞去荡秋千,躺在草地上仰望蓝天。哈瑞又笑了,说,“乔治是哈瑞的朋友。”
当哈瑞的家庭问题解决了以后,乔治在梦中惊醒。他看见了天堂里的母亲,她温柔地告诉他,让他不能去破坏哈瑞的生活,哈瑞有家庭有孩子。乔治求母亲将他带走,可是母亲说她住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母亲的影子消失后,乔治翻开哈瑞的钱包,把哈瑞和女儿们的合影放在熟睡地哈瑞手中,然后离开了。
第二天清晨,哈瑞惊醒,四处寻找着乔治。可是,他找不到他了。哈瑞喃喃地说着:“哈瑞需要乔治。”
乔治,带着他一吃就会过敏昏死过去的巧克力,爬到了哈瑞工作的大楼楼顶,看着蓝天一颗颗吞下甜蜜微苦的巧克力,然后纵身一跃。
我喝下一大口冰水。从喉咙一直凉到胃里。刺痛的。
“我知道‘第八天’的意思,”他认真地看着我,“上帝在第八天创造了乔治。”
耳边回响起辰曾经看了这部电影后说的一句话,仅且只有那一句话。上帝在第八天创造了乔治,创造了一切生命中有残缺的东西。
然后,我听见钧重复接下去说,“上帝在第八天创造了乔治,创造了一切生命中有残缺的东西。但残缺的,不意味着没有美丽与快乐。”
“我丈夫,他也是吃着甜蜜微苦的巧克力,像一只大鸟那样,从大楼上飞跃而下。”
我又拿起那只透明的盛着冰水的玻璃杯子,手分明的颤抖着。
我猛地把它喝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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