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吃屎尿而生吃屎尿而死。这是母亲说的。按照母亲的说法,城里人就是直接吃屎尿的人,乡下人是间接吃屎尿的人。母亲的话自有她的道理:城里人的屎尿经卫生间、下水道,然后经自来水厂、管道,又回到城里人的肚子;乡下人的屎尿经厕所或猪(牛)栏、田间,然后经过庄稼,再回到乡下人的肚子。
为此,乡下的母亲虽然年近七十,但自经营着一番天地。
七月下旬,为了躲避城市的酷热和机关的繁杂,我只身回到离别三年的故乡。
走进生我育我的村子,脚下的水泥路铺向村子的尽头,间有小轿车经我身边来去,而风驰电掣的摩托车却让我有点胆战心惊。两侧的山脚下是错落无致的砖房,田野里偶尔能看见三五个忙碌的农民,但他们已完全不是我小时候见过的样子,有的穿着皮鞋和袜子在搭冬瓜棚,有的打着太阳伞在摘花生,就是犁田的,前面领路的也并不是牛,而是突突突的微耕机,“嘭嘭嘭”的声音搅乱 了村子的宁静。
临近家门口的时候,一幅久别的乡村图画映入我的眼帘。一个老妇人扶犁驱牛穿行在一角水田上,一扇一扇的泥坯脱离犁壁,油亮油亮地盖在水面上。再看老妇的头顶,一面由白发织成的旗帜迎风飘扬。这个老妇人就是我的老娘。
我叫了一声母亲,母亲虽然惊喜,但并没有停下手里的功夫,她声音清亮地吩咐我:“你到屋下歇着,老头子在家,我犁完这块地就上岸煮饭你吃。”
自然,接待我的是老父亲。我放下行李,急着要去田边把老娘叫回来。但父亲一直摆手。
从父亲的话中,我发现母亲已变得十分的固执。村中的田已有百分之九十以上摞荒或是租给人家耕作。但母亲始终坚持自己耕作这一亩三分地。原因是,人家租种了的田收回来不长势、不出产量 。我对父亲说:自家作田也行,但也可以买台微耕机,我们家又不是很缺钱。父亲又是摇头,他说:你娘死不肯,她说,机子犁田震聋耳朵还不产肥料,用牛犁田不但清静,牛既能人性还可以踩粪。看来,母亲的思想真是到了顽固不化的地步。
喝完茶,我无论如何坐不安身,决定出动伴老娘犁田,父亲也起来,陪我出门,但父亲说,还是不要去扰她吧,我们先进菜园摘些菜回来。
走进菜园,我联想到毛泽东的 “风景这边独好!”一片青草间,点缀了茄紫、椒红、柿白、瓜绿,拨开菜苗,只见菜床一垅垅棱角分明,床厚都在80公分以上,其情致的程度让我想到当年为我纳的千层底。再看篱笆上,黄瓜、苦瓜婆婆娑娑,子孙满堂。父亲摘下几只苦瓜给我,这种苦瓜已经很陌生了,个头小,肉刺细小且密,如今市场上见到的都是大块头,而且流光水滑。父亲介绍道:你母亲说,自家吃的就这品种好,味苦但清凉解毒,个小但薄脆原味。我弯腰顺手摘了一叶体短、肉薄、形软的韭菜,腰还没起来,一丝清香早已自菜床向上袭人而来!
选完做午餐的菜,我才看见对面不远处也有一块菜园,那是棚架形的,我们家的菜园与那个棚架相比,无论是气势还是果实,真是小巫见大巫。父亲说,那是陈老三的二儿子种的商品菜,用肥和药催的,一年能出两万多块钱!走出种菜地,父亲指手向我介绍道:那丘牛形山下的水田就是我们家的,种杂交稻,你娘说,种稻还是杂交稻好,总产量高、饭好吃。父亲接着说:你娘现在种着的这块,是晚稻莳糯子(一种制作米酒的水稻)的,糯子产量很低,所以耕作要细、基肥要足。父亲咂了下嘴叹道:糯米甑出的酒香啊!
一阵泥巴的气是扑鼻而来,母亲进门了。我起身将在城市一个新疆人瓜摊上买来的哈密瓜剖开,母亲说,还是来一碗水酒吧。
刚听到母亲开酒坛盖的声音,两句古诗涌入我的脑海:何处芳香扑鼻,此地老酒开坛。正在用鼻子品尝时,母亲已把一碗清洌、淡红的米酒递到我的手上,我细细一吮吸,一股香醇涌入喉头,漫至脚底,刚想来第二口时,上下两片嘴皮已牢牢粘在一起了。这时的母亲比我早进入一种醉境:这缸可是红酒呢!
从母亲的酒经中,我才知道什么叫红酒。
红酒原来是配料纯真、温度适宜、家运昌盛的产物。
母亲做酒十分讲究。首先是配料,糯米必须是不施化肥的,酒药必须是甜叶(山上一种常绿乔木)与观音土发酵做成的;其次是过程,母亲说,酒是极小气的东西,在做酒的过程中,所有用具,包括做酒人的衣着,在场人的语言,都要做到干净,不能乱说话,提别是不能说不吉利的话,拌好酒药入缸后还要保持适宜的温度;最后是家运,前两道程序如果符合操作规程,若是这年这家运特好的话,出酒以后,酒酿、酒糟就会变成红色。一旦发现出了红酒,当时不能说话,一周之内不能告诉别人。这种酒出酿以后,如果取一根稻草,清洗干净,*入酒缸中,盖回盖子,稻草就能从原缸中导出酒来。一点一点滴在酒缸边上放置的另一只盛酒的器具。母亲说,只有红酒才能够用稻草导出酒来。但红酒是很多做酒人一辈子也难做一回的,这是奇迹、是手艺、是运气。
午饭后,母亲扛上锄头,所一只鱼篓交给我,对我说:“我们就去大塘坑捉鱼吧,晚上炒个鱼。”
来到大塘坑口,我才发现,村中的山全是光皮树的领地,唯独大塘坑一坑两面依然是我小时候见过的植被,芦萁、松树和杉等。母亲告诉我,三年前,种光皮树的老板把村中的山全都买下来了,我们家大塘坑山面上的树木可以买一万二千块钱,然后每年还可以得300块钱租金。母亲说,这点钱城里人死后买块墓地还不够,我死后就埋在这大塘坑的山上,不缺这个钱。所以我们家的山不但留了下来,而且加树壮草盛。我们边走母亲边说,电视上说,光皮树是抽水机, 种了树的地方,地下水全抽干了,现在种了光皮树的坑中,这个季节的溪沟中都无水流了。果然,大塘坑的小溪流水潺潺,犹如大自然弹奏的琴声。这时,只见母亲下到小溪中,将溪水拦向坑中的一口山塘,对我说:你到溪沟下面去捉鱼吧。我下到溪沟,由于溪水改道,虾米、石斑鱼、螃蟹一片慌乱。我说:还有这么多的好东西啊。母亲说:在村子里,我的名声很恶,那些用药、用电来对付鱼的,只能到村中的河坝中去,都不敢来大塘挨我的骂。一会儿,我捞了小半篓,母亲说:够煮一碗了,我们回吧。于是,母亲把溪水放下。我们凯旋而归。
下午四点过后,我还睡在床上,这时,母亲的声音响起来:“走,小豆豆,我们到大塘坑放牛去。”小豆豆是我家二弟放在家中的留守儿。待我起来,走出大门,见黄牛在前,母亲抱着小豆豆在后,已经到了大塘坑口,最后,母亲的背影与大塘坑的绿色融为一体。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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