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农历九月的一个清晨,趟过一蓬蓬茂密得高过腰部的枯草,坐在东山顶的一块岩石上,我把头发上一层潮湿的白露抹掉。
这时候天色刚刚大明,新的一天又来临了。
本来,我是陪伴母亲在朦胧的微明时分,来东山脚下那半亩多棉田里摘棉花的。但我刚磨了一层新茧的手,还是太过笨拙,由于用力不匀,摘着摘着,我总是把柔韧的棉枝一起劈掉了,而长长的棉枝上面,还有许多未露出笑脸的青涩棉桃,它们都嘟哝着小嘴对我生气呢。于是,我就尴尬地撇下母亲,一个人在黎明的大地四处逛逛走走,没想到走着走着,竟又来到我小时候经常爬到的东山顶了。
我向下俯视,只见山脚下的田野里还氤氲着淡淡的雾气,丝丝缕缕笼罩着已被收割之后,显得空空荡荡的庄稼地。红薯、棉花等极少数地块的晚秋作物,则在晨光里像一点点胭脂,在点缀着深秋沟壑毕现的沧桑容颜。如果不仔细看,一头白发的母亲,也像棉田里的一朵大棉花,她正和那些星星点点盛开的小棉花一起,温暖着不久之后将要寒冷的日子。
极目远处,就是我们的村庄了,它虽然灰蒙蒙的还不是很清晰,但我还是一眼便准确地找到了我们家的位置。在那个堆满了金黄的玉米、谷穗以及白皮肤花生、红脸高粱的农家小院里,劳累的父亲肯定还在酣睡——九月之前,为把白天掰来的一堆堆玉米、刨来的一垛垛花生,都能早日扒完、摘完,他和母亲已连续十几个夜晚没好好睡过一个囫囵觉了。
雾气散开、太阳从山顶露出头来的时候,静谧的大地已三三两两地多了一些人——他们都是我上了年纪的父老乡亲,来到这晚秋清洁田野——有的在佝偻着腰、喘着粗气,一镢头一镢头地刨着红薯;有的在弓着背,把晒干后还晾在墙坝上的庄稼秸秆,一担担一车车往家运输;还有的和母亲一样,一直低着头摘棉花……而前不久,那些曾归来帮助秋收的青壮年们,在收罢花生、玉米、大豆等主要农作物之后,如今大都早已心急火燎地返回了城里——生存的压力和金钱的诱惑,远远超越了亲情与土地。
我没有像他们一样离开,而是不合时宜地暂且留了下来,因为我还有许多农活要做,还需要继续清洁——以不断流淌的咸涩汗水、一粒粒粮食的重量,来衡量我所努力的价值和方向;以泥土沉默博大的胸襟,来拷问我总烦躁不安的灵魂……没想到,从中秋节前两日开始刨第一墩花生开始,白天我和父亲母亲一样,铺倒了身子在田野里收割着庄稼,晚上独自整理着重又鲜活、淳朴起来的思绪,竟不知不觉中来到这夜凉如水的九月了——与泥土与庄稼贴近的日子,总使人在辛苦之余,不知不觉中透露出几分难得的朴素与惬意。
在乡村老家能多住一日就多住一日吧,我想,免得当我离开之后,总还留有那么多的思念和担忧——担忧我们村庄真像传说的那样,拿出仅有的土地规划成什么小区,倘若果真如此,我们今后再想去往庄稼地里挥汗如雨,肯定再不会像以前那么容易和踏实;担忧一干重活就腰酸腿疼的老父老母,他们一旦忙起来总是不管不顾,如果有我在多少还能分担一些;担忧院子里那条又生了七个小崽的大黑狗,现已饿得只剩下皮包骨了,但由于秋忙我们却总是常常忘记喂养……
太阳升到离山顶已有一长竹杆高,原本灰蒙蒙的天,此刻已全部云消雾散,似乎被谁用甘洌的山泉清洗了一遍,空中那无边无际、淳朴淡雅的蔚蓝,惹得人只想扯下一片做衣服穿。我走下山,母亲已摘满四大袋暄软的棉花,既像装着白云,又像是把积雪储存,怪不得我将它们都放于一辆小铁车上,美滋滋地推着走回家,一路上感到是那么轻盈、洁净。
九月的天也如娃娃的脸说变就变,吃罢早饭我们去刨红薯,刨的时候还没有一丝风,热得我把上衣全脱了,只留一件贴身的两根筋小背心,但刨完运走时却刮起了一阵凉似一阵的秋风,不由让我赶紧又把衬衣和夹克套上去。倒是山路两侧的一簇簇野菊,正在此刻完成最后的清洁,在秋风中摇曳着金黄色的花朵,飘散着浓烈的药香,让人嗅一嗅就感到神清气爽。
晚上,半圆的月亮也被什么清洁过,它在东山顶上刚一升起,就显现出一种与往日不同的清明和冷静,待至中天,则更显安宁淡然,迫使我走动在村街上的脚步,不由得放轻、再放轻,唯恐踩碎了静谧的秩序,惊醒了一个村庄的好梦……
九月,田野上下所有的事物,都在用干净之后的苍凉,做着既不舍又必须的自我清洁,为着下一次生生不息的轮回。而我的清洁,不过是为了向一个自然的人靠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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