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多想在这里永远停留，筑一间小屋，起一盘锅灶，支一架罗帐，四季相守。心不再孤单，不再寂寞。

纸在烧！心在痛！钱在烧！泪在涌！爹，今天是您的百日祭，不孝的儿女给您老人家送钱来了！

按农历，明天是爹离开我们的第100天，今天，在爹离开我们的第99天上，我们姐弟三人来到六十里开外的墓地，给爹上坟。我照例在前一天晚上回妈家住下，晚上和二弟一起给爹打印了一百元的财色人民币99张，二弟照例起来炒菜，大弟来了，拿了遗像，小桌，锨，由大弟驱车默默地向墓地驶去……

坟前的青纱帐早已不见了踪影，代之以一望无际指数高的小麦，老远就看见了爹的坟头。远远望去，新坟上的花圈好像凭空里托起的锦绣花盘，又似乎是爹在向我们招手。坟地周围一片空旷，坟前的大井里被人填了许多玉米秸，都已枯黄，散落四周，像一个硕大的花圈，使深秋的气氛更加荒凉，儿女的内心更加悲伤。墓地里满是衰草枯杨，爹坟前的洋槐也开始枯黄了，亦如我们枯黄的心！

爹葬在老家，但老家并不遥远，爹离开我们，六十里开外。这距离却亘古盘错，阴阳相隔，不能交流，永远分离！

女儿的泪已经哭干，代之以茫然的心，死灰槁木一般。眼里的一切都是黑白色，充斥耳边的，就连那娶亲的鞭炮声对我而言都是我的哀乐，闻到的都是坟前荒草的哀凄味道。

爹离开我，六十里开外。这六十里浓缩了多少悲欢离合，多少喜怒哀乐。那曾是城乡的天壤之别，不可逾越。曾经的年代，画地为牢，农业、非农业像一堵高高的墙，将父亲的梦想挡在这墙的外面。进城！妈的心愿，爹的目标，为之奋斗了大半生。

那一年，爹上午看完门诊，下午去挖井，汗流浃背，疲惫不堪。休息了，满眼的白面馒头自己却无缘享受，默默拿起窝头，泡在开水里，习惯了，吃得很香。因为爹当时住在六十里开外，农业户口。但爹永远开心，永远豪情满怀。吃完窝头，吹着柳条编的“口琴”，一曲《四季歌》悠扬动听，惹得人不自主的唱起来，吃馒头的人却唱跑了调……

周末，胡同里的孩子们都坐在我家圩子墙上眺望。爹来了！自六十里开外，那个神秘的城市。爹骑着大飞轮自行车，一路飞尘，亦如今天的宝马。外面挤满了看车的小人儿，一个个跃跃欲试。爹终于允了，嘱咐小心。土路，倒了，人车也无大碍。自此人人学会了骑自行车，人儿小，从横梁下掏着骑，乐此不疲。

想爹，爹在六十里开外，那个人人向往的城市。

爹经常动情的说：“再大的困难也难不倒爹，爹就是有十个孩子也有能力让你们过上好日子。”爹买来了百子糕、桃酥、钙奶饼干、花围巾……优越感、满足感盈满了爷爷奶奶和儿女们的心。我伸着小手，踮着脚尖给爹吃百子糕，爹说：“我吃过了。你吃！”其实爹一直在外面啃窝头，这是后来进城后妈说的。从爹那里听来的都是爹的慷慨激昂，辉煌成果，还有幽默的笑话、新潮的歌曲。就连后来爹的作品里，也见不到爹的一丝辛苦，爹永远都不辞辛苦，永远乐观。

爹是城里人了，凭着实干。爹被任命为医院院长，是全县最年轻的院长，那一年，爹28岁。爹的工作天地却只是一座荒山，据我们家两个六十里开外。爹这个院长接手医院，是先住在社员家，喝湾水，吃野菜，山眼子里没有井，没有良田种粮食。爹要组织人挖井，找推土机、拖拉机，把荒山踏平，开出一片天地来建医院；医院的设计图爹要亲自画，人要亲自招，急诊室在哪，手术室在哪，药房在哪，供应室在哪……哪个科室需要哪些设备，配备哪些人员……

花墙外是女儿的笑脸，妈带我来这里看爹。医院正常运转了，爹浓密的的头发掉下来许多，但人还是那么精神，那么帅。7岁的我还小，很深的印象就是医院的一圈花墙，梅花状；墙内的不远处是一片矮矮的松林，像我一样高，也会像我一样很快就能长大，爹设计的。爹喜梅和松，亦如爹的品格。爹常颂毛泽东的那句诗：“梅花喜欢漫天雪，冻死苍蝇未足奇。”以陈毅的诗自勉：“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欲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爹满满的信心，一切困难在爹脚下都是“走泥丸”。

爹在医院干得热火朝天，完全解决了大山里的医疗问题，看病再也不用去百里外，生孩子就地解决……爹的事迹在全县传扬。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爹被调到卫生局工作。六十里开外，爹的老家，还住着爹年迈的双亲和挚爱的妻儿。父母老了，儿女们却都上学了，花费大，青黄不接，只有爹一个工资，妈一个人挣工分。当时我学习成绩很好，但老家的学校却在分地后渐渐不景气了，教师们都抽空忙种家里分的田，教育堪忧。为了我的前途，爹决定让我随父就读。但贫穷的家庭状况却供不起两个人吃食堂。爹只好自己也放弃了吃食堂，从家里带玉米面、咸菜，同我一起自己做着吃。爹好容易把自己的户口解决了，吃上食堂了，如今却要陪女儿一起回到原来的生活水平。每每开饭之时，在卫生局的办公室内，看着别的叔叔阿姨吃白面馒头，爹却陪着女儿吃窝头，我的心里五味杂陈。女儿就是从那时起开始懂事的，在农村，我们家也算望族，却不知来城里是这般模样！耳边常响起《锁麟囊》里的唱段“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我只道铁富贵一生注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尘……”女儿吃窝头是该当的，因为我是农业户口，可爹如果没有女儿受累，就可以同其他叔叔阿姨一样吃白面馒头！都是我连累了爹！女儿永远忘不了爹的身影，下晚自习后的九点钟，爹总是站在校门口的丁字路口等我。有时候，手里还拿着一枚烧饼。爹怕我学习累，总是想方设法给我加点好的夜餐。我知道家里艰难，这个烧饼一定花了不少钱……“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阑音。可怜我平地里遭此贫困……”耳边又响起那段唱，我发誓定要考出来，帮爹养家！

有志者，事竟成。我终于如愿以偿！在那个“一考定终身”的特殊年代，捧上了铁饭碗！这都是英明的爹的培养，要知道大多数同学都下学帮家里种地了！我就是做牛做马也报答不完爹的恩情！

户口迁到学校了——非农业。终于可以帮爹养家了！但面对食堂的好饭食，我却怎么也咽不下去，每每咬一口馒头，80多岁的爷爷用仅剩的两颗牙齿咀嚼窝头的镜头就会浮现在眼前，模糊了我的眼睛，刺痛了我的心！

我开始打理这来之不易的15元生活费，把自己的伙食费控制在4元之内，剩下的都买回家。月末的周六中午，急急来到食堂，看着师傅在长方形的大米篦子上把整个的米饭用饭铲切成数等分，热腾腾的米饭洋溢着迷人的香甜味道。我拿出省下的粗粮票，笑吟吟的告诉师傅：“请您把这一篦子都给我吧！”“又买回家？你可真是个懂事的孩子！”我来不及听师傅的赞扬，一刻不停的奔向车站，奔向六十里开外的老家，让全家人吃上米饭、面包、馒头。每每看到爷爷奶奶吃着米饭、馒头、面包，我嚼着窝头，总是很自豪，也很难受，因为现在的我可以天天吃馒头了，可爷爷奶奶的伙食却还是以窝头为主！

爹的感觉比我更加深远，爷爷奶奶的生活质量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爷爷已经八十多岁了，奶奶也过了七十岁，“七十不包年，八十不包月”啊！爹要尽己所能让爷爷奶奶过上好日子。这种感觉我是婚后才有体会的，当时只知道，我们家买了黑白电视机，是全村第二家买电视机的人家。来家看电视的乡邻人头攒动，爷爷奶奶笑不拢口。后来听说爹是借钱买的电视机，小时候还不懂生死，不知道有一天自己的亲人也会离我而去！不明白，家里的生活堪忧，爹怎好这样奢侈？后来我才体会到了爹当时的感觉，他是怕“子欲养而亲不待”了呀！后来爷爷奶奶真的就在进城后不久相继离开了这个世界！

渐渐的，我考学进城了，大弟也有了个“农民合同制”的工作，但却是在360米以下的矿工。挣钱虽多，但我弟弟的安危却时刻牵动着爹的心，让他寝食难安。爹又每晚站到了铁道口，等他的儿子安全归来。

当时的状况是，七口人，四个地方吃饭，生活不便而浪费，怎么办？爹一边等他的儿子，一边吸尽最后一口烟，将烟蒂踩在脚下，说了句：“进城！”

爹毅然决然，全家人进城了，一家人终于团聚了，离开老家——六十里开外……但除了爹和我，却都是“黑人”——农业户口。

女儿虽考学进城了，两个儿子却在一天天长大，过了年龄，带出来就难了。怎么办？爹又一次站在了人生的十字路口。

办户口！爹坚决地说。怎么办法？农业、非农业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不过，新政策说：“医师”可以带家属。可是，爹在任院长时，把职称名额都让给了职工，现在自己虽身在卫生局，却不能带家属。而此时，组织部找爹谈话说，让爹任县委办公室主任之职。两难了，爹在思忖。权衡利弊后，爹觉得，官职有的是人可以担任，家里离了他却断乎使不得。最后，爹为了家，还是放弃了职位，宁愿去一所医院干业务，参加考试，过关斩将，独身一人在六十里地间来回穿梭，终于获得了医师资格，带出了家属。全家人终于成了真正的城里人——非农业户口。从此，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王家后代从爹这里彻底改变了命运，成为了城里人。爹让弟弟离开了那个危险的工作环境，弟弟也自强不息，在爹的努力下，考进了机关。二弟也结束了在家一边上学一边照顾爷爷的日子，有了自己的工作。每每去粮店买梁，我一边享受着那种优越感，一边就在想，这是爹对家庭贡献的第一座里程碑。

家人进城了，爹自己却留在了乡下的医院，成为了一名医院的普通职工！但是，是金子就能发光，　很快，宣传部缺笔杆子，第一个想到了爹，爹去而复返，终于回到了六十里开外的　新家！我以为从此一家人再也不会分开，可是，却又经历了爷爷奶奶相继逝去之痛……

时光如梭，白驹过隙。艰难的岁月，度日如年，而衣食无忧的日子，时间却会飞起来。进城后的时光虽也经历了不少坎坷，但却安逸多了。随后，孩子们渐渐长大，爹又在操心嫁闺女，给儿子们娶媳妇、看孩子、退休……

爹是“退而不休”，他以医生、公文为基础，开始实现他一生的文学之梦。这是爹的一生建立的第二座里程碑。读文友“太虚客”先生的悼念文章，觉得写得很详尽，贴来共享：

斗南子的多彩人生最耀眼的闪光点，是从内退后开始的。退而不休是他精彩的杰作！内退之后，历经三年，数易其稿，一部三十二万字的宏篇巨著《滥觞情》问世了！这是济南市历城县亘古以来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更是文学界以方言土语为主导，以当地的风土为纪实，以真实的故事节为主线的少有的纪实作品。得到了济南市优秀长篇小说作品的最高荣誉奖项。在齐鲁大地文学界引起了巨大的震动！得到了广大读者的赞美与认可。是中华文学宝库中影响深远的优秀作品之一！他从此成为了县、市、省，直至全国的作家协会会员。

斗南子自幼家庭贫寒，受尽了艰苦生活的煎熬与磨练。优良的家庭教育与传承，培育出了他忠厚淳朴，老成练达的高尚品质。天生的聪慧与灵秀，造就了他灵通睿智，笔底生花的锦胸秀腹。在家孝敬父母，疼妻子女。在外谦虚谨慎，尊老爱幼。睦邻和气，有口皆碑。在工作上脚踏实地，任劳任怨。开拓进取，成绩卓著。是一位公认的无论干什么工作都要干到最好的名副其实的革命老黄牛。

他从不安于现状，积极进取，勇于探索，不遗余力的奋力攀登最高。他是退休老人中勇于探索电脑世界的急先锋，是老一代网络文学的排头兵。广袤无垠的电脑网络世界，让他精神振奋，如虎添翼。火热的创作，思如悬河的文采狂涛，激励着他日以继夜的敲打着键盘。散文、诗歌、杂谈等不同类型的优秀文章，似一朵朵耀眼的奇葩，在多个文学网站竞相绽放。让人目不暇接，流连往返。

他在《滥觞情》的后记中写道：“直到九十年代，我意外的被一种强加的龌龊从繁闹忙乱的事务中解脱出来。获得了一个冷静的悠闲。过起了禁锢般的‘养闲坐班’的子。遥远的过去像彩色的祥云在胸中飘荡，一段历史的感悟被笔尖儿咀嚼着，洒落在密密的方格纸上。我变成了一截伏在案的木头，心里只装着经过修饰的年轮，对外面的一切，一概充耳不闻。”一九九九年出版《滥觞》时，他还没有电脑，三十二万字的长篇巨著是在方格纸上慢慢写成的。

这就是斗南子退休生活的生动写照！火热的创作，忘我的全心投入。一朵朵文化奇葩，一颗颗丰硕成果，让他像足了弦的法条，“老骥自知夕阳短，不用扬鞭自奋蹄！”快马加鞭，奋勇向前！他经常说：“人的生命价值与长寿与否，不能仅凭以活的年龄长短来评判，而应当以他的创造与对社会的奉献价值来计量。给后人留下一些精神财富才是高贵生命的最好延续……”

斗南子虽然走了，但他摆放在博物架的一摞摞的各种荣誉证书，一部部的小说与各种论著出版物；还有一尊闪放着异彩的无色透明琉璃纪念奖碑——那是济南市作协节前颁发的最高荣誉！伴随在左右的是他携妻游历祖国大好河山时留下的彩色巨幅照片。正带着深情的微笑，英姿勃勃、精神焕发的注视着前方。这就是他短短六十九年的多彩人生！闪闪发光，耀人眼目！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文天祥的豪言壮语亦可为斗南子光彩生的最好诠释。

斗南子永远活在我们心中！精神永不老，光辉照人间！

——太虚客

2005年，我的儿子中考结束，并升入重点高中。我打算带儿子去江南旅游，挂电话给爹道个别。爹说：“去吧，多照些照片，让我看看江南风光。”我的心“咯噔”一下，惭赧至极。这才想到，爹操劳了一辈子，却没有下过江南！当即决定，带父母一起旅游！

爹是喜欢旅游的，并写了很多游记。自此，我每年都给爹妈报“夕阳红”旅游团，随我们学校的老干部一起，几年时间，几乎游遍了祖国的大江南北。我想，爹妈虽然上了年纪，但毕竟还不到70岁，我经常对爹说：“我和您就差22岁，等我退休后，我们和妈不参加这样的旅游团了，我们想到哪里玩，就在哪里租房子住几个月，轻轻松松玩。”爹赞同的说：“好，这办法好。”可我们不知道死神就在前方！去年春天，爹妈还去了云南丽江，秋天又随爹单位去了长岛蓬莱。今夏，爹就被死神领走了！！

不堪回首！如今的爹，已“气作春风肉做泥”，我深深体会到了什么是“子欲养而亲不在”！

而今，爷爷奶奶早已长眠于老家——六十里开外。却不知，我的爹！我最最亲爱的爹，已是儿孙满堂，该享福了，却在今年也落叶归根，回到了他爹妈的身边！永远永远离开了我们！

我永远都看不到爹老年的样子了，看不到爹步履蹒跚的模样，爹的形象永远定格在了69岁，永远都是满面春风、精神矍铄、干劲十足、信心满满。

车子启动了，泪眼回望，爹的坟渐行渐远渐迷离，依稀一场梦，便阴阳相隔！

人为何来这个世上？为何生下来什么都有，却又让人逐渐失去？最后连自己也没了！人又到哪里去？“从来处来，到去处去”。来处是哪里？去处又在哪里？爹你告诉我！很多很多疑问爹都没法告诉我了，爹在六十里开外——这样近，却那么远！

2010年10月22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