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家田地里长出的十几样庄稼中，我最喜欢花生。除了喜欢花生果小巧玲珑的“8”字模样，喜欢吃用它压榨的花生油，一日三餐在唇齿间不断飘散的清香，我还十分喜欢它的名字——“花生、花生”，默默叫着叫着，就在心底叫出了几分暖暖的诗意。父亲也是，他喜欢坐于寂寥的冬夜，一边围烤着炉火，一边倾听手扒花生时发出的“噼啪”声。母亲呢，则喜欢去往中秋之夜清冷的场地里，披一件褪色的蓝底白花棉袄，一边采摘着白天刨来的花生果，一边感受渐次朗润起来的明月秋风……因为这么多的喜欢，每年春天，把二亩多返青的小麦忽略不计之外，我们总是从剩余的三亩多山地中，拿出一半种上花生，其它的田亩，才是大豆、豇豆、绿豆、谷子、红薯、芝麻等五谷杂粮的领地。

农历八月十二日，当我又一次返回黄汪村，准备帮父母收花生时，才知道回来得有点晚，“南岭”的一亩沙土地花生，他们早已拔完晾晒在大门外的水泥地上，只剩下“达山坡”那半亩多难弄的地块了。母亲说，达山坡的花生，难就难于它们都长在黄土疙瘩里，结实得拔不动，即使刨完了也要遍地多拾几次，有一些熟透的花生果，早已脱离了花生墩，散落到黄土疙瘩里面、碎石缝缝当中。但再难弄也得收啊，秋天熟透的哪一棵庄稼，不是父母用血汗精心养大的孩子呢。

出乎意料的是，第二天吃罢早饭，当我们来到达山腰的花生地，我用一把两个长齿的铁抓钩，用力几下子刨下去，想象里的畏难情绪竟一扫而光——我在刨出了一墩墩嘟噜八挂花生果的同时，它附带出的一片片新鲜泥土也掉进我鞋子里，使我感到全身麻酥酥地舒服。刨着刨着，见有更多的泥土不可抑制地落进来，我索性把鞋子、袜子都脱掉，赤脚走在花生地里。刹那间，一墩墩花生不断带出的一堆堆活土，就像一堆堆温热的炭火，把我赤luo的双脚围拢了个严严实实，令我感觉身体的某个部位，仿佛长出了一双翅膀般，飘逸得要脱离大地、羽化成仙。我懂得，此刻，我那双久未亲近泥土的双脚，正在和湿润的地气连接，和淳朴的大自然连接，和生命深处的柔软连接……没多久，泥土里一块香烟盒般的小石头，忽然狠狠地硌了我的脚底一下，也不知是被暖暖的泥土按摩得太过舒服，还是受到硬石头的意外侵袭，我左脚的五个脚趾，竟从未有过地像腿部抽筋一样，全部痉挛了！不过很快，当我挪动到另一堆细腻的泥土里时，那种轻微的酸痛麻木，很快就烟消云散般悄然消失——沉默中一直鲜活的泥土，除了生长各种植物，还总善于化解各种痛苦。

正在我身后抖动着花生墩上的泥土，佝偻着腰把我刚刚刨出的花生，连秧带果码放得整整齐齐一小垛、一小垛的父亲，不知何时手里提着一大墩花生走到我面前，面露喜色地说：“我眼花得看不清了，你帮我数数，它一共结了多少颗？”我把举在半空中的抓钩放下，接过这墩沉甸甸的花生，仔细数了数，没算还未长成的“小妞妞”，竟有八十七颗花生果！今年沂蒙山区风调雨顺，所有的庄稼都是大丰收，平均每墩花生都能结出五六十个果子，不过像结这么多果的一墩还真是少见。似一台高音喇叭，我几乎是喊叫着，大声告诉了耳朵聋得严重的父亲，不过又有点遗憾地冲他喊：“多是多，可惜它们长得都有些瘦小了，不像南岭沙土地里的花生肥大。”没想到父亲黑瘦的脸上少有地泛出几丝微笑，然后收住笑容正色道：“表面看上去，南岭的果子个大肚圆，实际上它很虚空，等晒干了用手摇一摇，每粒花生米都在壳里面直晃荡，倒是这达山坡上的果子，个头虽偏小，但却皮实，不管什么时候，里面的果肉都紧紧贴在壳皮上。要论打油，同样多的果子，也是这达山坡上的打得多呢。”

听他这样说，我心虚得不由一阵羞愧，总觉得父亲不单单是说花生，还像是在说人似的，也不由扒开一个果子看了看，果然，这山岭薄地里长出的花生，粉红色的果子米紧紧贴住薄薄的壳，而在扒它的时候，也明显感觉到比扒肥沃泥土里长出的花生，要多用一点力气才能扒得开。

当我和父亲干得热火朝天的时候，母亲其实一刻也没闲着，她一直拿着一个槐条筐，蹲在地里拾果子——拾遍地散落的、拾钻进泥块里的、拾掉进石头缝中的。看着她一头的白发，我不禁想起故去的姥娘。如果她老人家还活着就好了，那样我们就不用担心有果子会遗落到地里了。因为记忆中小脚的姥娘在拾果子时，不仅一寸一寸土地过滤，而且她还要用枯树枝般粗糙的双手，拿一把小铁铲，把刚刚刨过的花生地再翻找一遍……可如今，我们再没有姥娘那份缓慢的悠闲和耐心了，所导致的结果，往往就是走过任何一块刨过的花生地，便会有大大小小的花生果，伸头露胳膊地冒出来，让你忍不住弯腰再把它拾起，“硌蹦”一声吃掉或装进口袋……记得小时候，每当姥娘来帮我们收花生，我是最快乐的时光。我喜欢她永远一脸笑模样的慈祥，用疼爱的目光，看我如同一只顽皮的小猴子一样，在花生地里跑来跑去；喜欢她把三个粒的花生果形象地叫“老牛”，把还未长成果的小花生米唤作“小妞妞”……

刨累了，我就坐在地头的墙坝上一边歇息，一边摘起刚刨出的一墩花生果吃。它虽然还带着一股淡淡的土腥气，但却更鲜、更脆，仔细咀嚼一番，便会有浓郁的香甜在舌底弥漫。我懂得，那是秋天来到的味道，也是泥土魂魄的味道，更是努力辛劳的味道。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