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埋头写字间,忽然听得一阵“叽叽”“啾啾”的声音。抬头一看,窗台上站着一位陌生而熟悉的来客:幼儿拳头般大小的小巧的身子,灰褐间夹着黑色条纹的颜色,尖短的小嘴,正是小时候常见的麻雀。
此刻,它在我的窗台上跳两步“啾啾”地叫两声,圆圆的小眼睛溜溜地乱转,像是在寻找着什么。忽然间,它朝我看来,眼神间满是惊慌不安。我吃了一惊,赶紧垂下眼帘,低下头,尽力不让身体有任何大的动作,怕惊扰了这不速之客。
小时候,麻雀可以说既是我们这些小孩子的敌人,又是我们的朋友。春耕时,为了防止这些馋嘴儿们偷食种子,大人们在田里插上一个个稻草人。可这些小东西们非常聪明,开始还有些害怕,几次惊吓后,便瞧出了门道,知道这些穿着破衣,戴着破帽,看起来像人,却一肚子稻草的家伙并不可怕,于是便成群结队地到田里刨食种子,有的还会得意地站到稻草人的头上,东啄啄,西扯扯。这时候,小孩子们便责无旁贷地被派去与这些入侵者作战。每当这些掠夺者们靠近时,便立即挥动竹竿,直将它们赶得远远的方罢;不久,它们又偷偷地回来,于是再赶,再追,如此来回,直到种子破土露青,这农田保卫战才算告一段落;待到作物丰收,粮食上场晾晒时,差不多的场景又开始上演。开始,我们还兴致盎然,颇有一种战士保家卫国般的光荣和使命感,尽心尽力不让一只麻雀靠近;但几个回合下来,便不胜其烦,不知道这些可恶的麻雀为什么这么多,恨不能有盆毒药毒尽这些侵略者。
然而,麻雀也并不总是这样使人讨厌。在不需要进行胜利果实保卫战的时候,我们还是很乐意见到它们的。尤其是在冬天,天寒地冻,没有别的游戏可消遣的时候,我们就在院子里撒下一点谷子,上面用小木棍支上箩筐,木棍上系上一根绳子,远远地拽着,看见这些贪吃鬼走到箩筐下面时,便把绳子一拉,小东西们便成了俘虏了。只是,这通常仅是我们的梦想而已。这陷阱摆了不知多少次,从来也没像闰土那样俘虏到一只麻雀,常常是谷子快被吃光了,我们还是只能望着那些跳跳蹦蹦的家伙们干瞪眼。
但还有别的办法,那就是袭击它们的老窝。麻雀通常把窝做在人家屋檐下的瓦缝里。于是,只要看到屋檐下有麻雀出没,伸手到瓦下一摸,十有八九不会空手,或者是鸟蛋,或者是刚孵出的小麻雀。这其实是典型的恃强凌弱,逮不到大麻雀,就来袭击幼雏。我们也知道实在有点不光彩,再加上不忍听那大雀归巢时的悲鸣,所以,大多数时候我们都是把鸟蛋或小雀把玩一番后又放回窝里。有时候实在忍不住留一只小雀饲养,只是,那小雀偏有革命烈士一般的志气,无论怎样都不肯张口,结局大抵是饿死。
后来,日子渐渐地好了,不再在乎丢那几粒粮食,便也不再像防贼似地防着这些麻雀了,然而,麻雀反倒越来越少了,哪怕是冬天,鸟儿觅食困难时,在屋前屋后也几乎看不到一只麻雀了,至于喜鹊、白头翁之类的,更是很多年没见了。问起原因,村里人面无表情地说,大概都被农药给毒死了。
据说,人类自从进入工业化时代以后,自然界物种灭绝的速度为自然条件下的1000倍,是新物种形成的100万倍,每一小时就有一个物种永远从地球上消失。
细思起来,人类对物种的毁灭大抵分为两类,其一是屠杀——在对待珍稀动物时候。世界上大凡濒临灭绝的生物,都是因其高贵珍稀的物种,譬如说东北虎,譬如说藏羚羊,譬如说白鳍豚,所谓鹿因茸死,獐因麝亡。其二,便是毫无节制的人类活动了。相比起第一种的残酷,这第二种毁灭虽然缓慢,却来得更加不留缝隙,更加漫无边际,任你都么卑贱多么不起眼的物种,都能被牵连进去,日渐稀少,直至完全绝迹,譬如说麻雀,这种繁殖力超强,多到曾经被列为“四害”之一的小生灵,如今竟也难得一见,被列为保护动物了。
而眼前的这只,不知道是上辈子修了什么样的厚福,得到上天的垂怜,至今仍然生机勃勃。遍地洒满农药的粮食蔬菜,工厂毒气的熏蒸,污水生长的草籽的诱惑,人们猎食的罗网,这重重的包围,竟然都没有剿灭掉这一卑微而弱小的生命,实在算是个奇迹。
但是,它不知道周围是这样的危险四伏,只是欢快地跳跃着,简单而纯朴地活着,充满了无限的生机。
又或许,它也知道这重重的危险,只是它依旧要生活,依旧不能逃避这灯红酒绿的城市,不能离开这自小生长的家园,所以,只能选择接受。就像我们,明知道这样贪婪地享受着工业文明的成果注定要为自己带来厄运,却也无处可逃,无力自拔。
细辨起来,窗台上的这只小雀儿啊,究竟是我像你呢,还是你像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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