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它们再一次相遇,是在中秋,一个名叫“达山”的山坡上。
那里,有我们家的半亩多山地,种满了花生。我就是在刨花生的时候,和它们一株株、一簇簇地撞了个满怀。
它们是野生的酸枣树,我们当地人也叫圪针——灌木中的另类。
它们看上去似乎都很清瘦,但相比于山中已经枯黄的草类和其它野生植物来说,却又显得神采奕奕,因为它们尖细的叶子,从春天开始,到现在还一片片葱绿。
它们好像还很尖锐,因为每一株大大小小的酸枣树,浑身上下都长满了无数根刺针。只是细细想来,却又觉得它们憨实得可爱,在一山的植物里面,还没有谁能够像它们一样,如此锋芒毕露地,把自己身上所谓的缺点完全展现。
此时,正是收割庄稼的大忙季节,都上了年纪的父老乡亲们,正顶着依旧火热的秋阳,收割山间一条绺、一条绺梯田里的花生、玉米、谷子、红薯,然后一点点运回家,根本无人顾及周围一蓬蓬圪针上熟透的酸枣,哪怕这些嘟噜八挂的野酸枣,像极了一个个红得耀眼的小灯笼,把满山遍野装扮得一片亮色。
羊也不吃,它们只喜欢吃圪针上嫩绿的叶子。吃的时候,羊们的大嘴巴仿佛变成一把精致的铁钳子,一下一下只采摘着花生米大小的叶片,且总能避开密密麻麻的圪针刺——我怀疑羊生来就患有色盲,只觉得绿色的东西好吃,因为有一天我曾穿一件绿夹克,走过我们家那只母山羊身旁,就被它吞进去一角,结果我费好大劲,才从它嘴里拽出来。可问题是圪针上还有很多未熟透的绿酸枣,羊却为什么不吃,它是不是吃酸枣时曾被坚硬的枣核狠狠硌过牙,从此变得害怕?
对于周围冰霜般的冷落,酸枣树似乎并不怎么在意——它们也无法在意,只是继续在一堆堆乱石或山岩的缝隙,艰难地伸展着瘦小的枝干,用铁爪样坚硬的根系,紧紧抓住脚下仅有的那一点点泥土,任凭熟透干瘪的酸枣儿,一粒粒在秋风里滚落、滚落……
面对这样恣意的生长和沦陷,我无法说出对于酸枣树是幸或不幸,我只是感到它们的命运,与我童年遇见时大不相同。也许那时候太贫穷,还是夏日它们刚结出一树豆粒大的青涩,我们便开始摘下当水果吃,并且要一直吃到寒冬来临风干在圪针上的瘪酸枣。这还不算完,去田野里到处拾柴火时,我们也要冒着被刺扎的苦恼,将其一株株连根刨起装进柴筐,然后再扔进熊熊燃烧的灶膛——至今,我那件专放旧物的老木箱里,还珍藏着十多个奇形怪状的酸枣树疙瘩。
而如今,也许我们又太富有、太忙碌,居然连举手可及酸甜爽口的酸枣也来不及吃——即使密不透风扎堆在一起的城里人,想要吃它个新鲜,但又有谁愿意放下手中沉甸甸的庄稼,满山坡的转来转去,去采摘一些廉价的酸枣拿到城里去卖呢?
于是,这一山数以万计株圪针,以及它们结出的无数个酸枣,如同过往岁月里的一个温馨情节,被总善于遗忘的人们在记忆中封存。
好在酸枣树并不在乎,它们依然年年春天,一株接一株比赛似的开着米粒大洁白的小花,如同在看似柔弱的枝条上,高举着一个小小的梦——即使有人厌恶,刀砍火烧也不会惧怕,它们无处不在的根系和种子,早已深入到山野深处的每一个角落。
我知道,它们在尴尬中倔强的生存状态,像极了达山周围几十个村庄里数以万计留守的老弱病残,不被人关注,却扯不断、理还乱,和山风山月一起,一直固守着淳朴依然的乡村故园。
它们也是营造美丽的优秀园艺师,在一个地边的墙坝上,我看到一大蓬圪针上,爬满了粉红的牵牛花,而牵牛花的下面,还有几十朵绛红的映山红花正开得鲜艳。一阵秋风吹来,圪针枝头嫩绿的叶子、紫红的酸枣和红色的花儿一起,摇曳成山中一处赏心悦目的好风景。
它们是我欣赏的大男人类型——阅历丰富、饱经沧桑,努力着追求着,即使不被人理解和认可,也一如既往地痴痴坚守着自己的梦想,哪怕辛苦得到的果实,一次次被无情的秋风刮入泥土。
它们是我所喜欢的小女子——面容清秀、身材窈窕、温柔敦厚,朴素里有担当,尖刻下见高洁,宁静中藏隽永。
它们是我出门远行蓦然回首时的一个见证——多年以后,当我再次归来,它们肯定还都举着一树树火红的小灯笼,站在猎猎秋风中,站在梦想的最高处,而我,是否还会为所谓的成功,浑身上下储满了燃烧的希望与激情?
一株株低矮清瘦的酸枣树无语,沉默寡言的我也无语。在山间刨花生刨得累了,我就走到地边摘下一把酸枣,品尝孤寂的灵魂里隐藏的那份酸酸甜甜的味道。
如果这时有人来,我也会打一声招呼,邀请他们和我一起分享——哎,你吃酸枣吗?想吃就别怕扎手,快一点来摘吧,看,这漫山遍野都是。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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