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川甲、永远的家

今天。我以客人的名义和笔法写我印象里的川甲，写我永远的家。

对老家川甲寨的印象，我已少有连贯的记忆，很常时间以来都是个非客非主的身份。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短暂的驻足时长不足数日。而这数日里，大半的时间还要忙于工作的俗务，自然便少了品茗老家的机缘，不过说起老家川甲寨，我本已锈钝的笔头却再次浸润了饱满的表达欲望。

不管来去是否匆匆，川甲寨于我而言，那是生我养我的衣胞之地，总归是有一种无法割舍的感觉。这感觉让离家越来越远的我每每生出一丝浅浅的愧疚：于故里的家园而言，我正跑在叛逃的路上；于生活而言，却又是另一种态度的开始。

因了这一种态度，再找个‘品茗’的由头，就此说开去吧！

一、神鬼龙门大地坎

想起家，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大地坎，想起大地坎，青石墩上神鬼龙门阵的温润和暇思就会让人思乡情更切。

大地坎是川甲大寨的中心位置，长条型百十平方的平整青石板地；是整村贯通南北东西的交叉点。现在是重福大叔和松林大伯两家共同使用的院坝。我家的老屋就是大地坎旁边的高头（tou,音同偷）园子，大地坎是整村人不管忙闲都要在那里去休息的地方，我的童年也是在那里度过，很多很多有关儿时的梦都从那里发源，也因此，大地坎成了很多从川甲大寨走出来的孩子们多年旅居于外不曾忘记也不敢忘记、更不会忘记的名词。

记忆里，不管是白天或晚上，大地坎的青石墩上总三五成群地围着帮人，或下棋或摆龙门镇，说些前朝旧事，道些家长里短。笑声里除却一脸忙碌的疲态，还原农村人的自然憨实。　

说到摆龙门阵，我最喜欢的就是我家茂才大伯爷，只要他拄着拐杖来到大地坎往青石墩上一坐，长长的皮烟枪一点燃，年长年幼的老少们便自发地聚拢了来。大伯也不拿捏，清清喉咙便将几十年拖家带口走马帮的日子说书一样娓娓道来，赶跳顿场、赶安顺、上织金下昆明；织鞋贩履驮盐巴，收金卖银倒烟土。记忆中特定的历史，每一段讲述都是大伯曾经鲜活和年轻的过去。赶上有夜里挑水的过路歇气，都会舀上一铝瓢轻轻递给大伯，然后安静的坐下来听，等到更深夜静人散场后再挑着这一夜的故事回家。也有年纪与大伯相仿的老人在一起，与大伯相和着，佐证着每一段故事的真实。

下棋者一般在夏日晌午过后。楸树下的青石棋盘上，两人捉对厮杀，众人围圈旁观。厮杀的双方常常因一步棋是否能悔而争的面红耳赤，甚至带些固有农村特色的方言骂腔“你妈个p的如何如何”，争完后却又面色平和的执子运筹指点江山，山里人脏话渣子大多没有仇恨的成分，只是一种快意的表达罢了。最苦的是围观的人，被一句“观棋不语真君子”套着，急得在战场外抓耳挠思站立不安，偶有性子急者，拍着手大叫着：“回马看着、回马看着，要不然将死没棋咯。”那份猴急常常会招来将赢者埋厌的目光与围观者附和的傻笑。

但这些都是大人们的事。

小朋友们的话题与活动大多时候是昨晚看过的电视剧或小人书。一帮小孩，拿着苞谷杆葵花杆或木制的宝剑马刀，指手划脚的摆招弄式，争论着胡一刀、苗人凤到底是谁的武功更高。也有争执不下的时候，便有年龄稍大的孩子出面，将小孩们分成帮派各执武器对战开来。一时喊杀声便从村东窜到村西，惹得本也安静的看家狗们扯着嗓子疯狂的吠叫。也有惊吓了某家嫩娃娃惹来一串“是那家的挨千刀、砍老颗的短命鬼吓倒我家娃娃”的骂声。这骂声对于小朋友们来说太轻，轻得还没有骂出来就已经被风吹远了。战争与狂欢仍然继续，喊叫声冲杀声依旧忽东忽西。小伙伴们就一直这样喊叫着，用喊声沸腾和唤醒那被黑暗隐藏在大山里的山村。

二、换秧坡，久违的坟址电影场

换秧坡的名字有什么来由现在村里已经没人知道，我只知道那是村里最老一辈先人的坟地，在村子西南向阳的坡地上。层层叠叠的坟墓，大多因为年代久远已经没有了碑记。因了这里是张氏先祖墓地的原因，村里人对换秧坡的称呼历来都会加上大坟两个字。在换秧坡大坟的前面，是一块长四五十米，宽十来米的土坝子，经常被用作村里处理群众性事务的场地，主要的就是白喜摆酒或放电影。而在记忆里最美的就是那一夜一夜的电影，伴着我们度过漫妙的童年。

在那个年代村里放电影一般都是在年头节尾，平常时间就数六七月份最多。每年过了四月间，田地里的庄稼绿得盖地的时候，村委就会挨家挨户的收点钱，办顿伙食，叫做吃销利。在晚饭正餐的时候，每家派一名代表（大多是户主）到换秧坡的土坝子上吃饭，吃饭之前村长就宣布从今天吃销利开始各家要管好各家的牲口。免得糟蹋其他人家的庄稼，逮到那家牲口吃或踏撵别人家的庄稼。报口钱五块，罚演电影一场。（记得有一次抓了抄子普的人，说罚放一场电影，被抓住的那家男的带着哭腔跟村支书求情：罚一场（周）太多了，我们家也没有那么多钱来演，我们就演三晚上吧！这事后来就成了一个小笑话，流传多年。）销利吃完的当晚是无一利外的要演场电影，在此之前村里早就安排了年轻人跑到垄黑挑来荧布和电影机，然后从祠堂里拉出电线，搬出几张书桌来摆电影机。再找来两棵直的树子或竹竿挖坑载好，挂上荧布，准备就绪之后就是等待夜幕的降临。

知道村里要放电影，放牛在山上的小孩早早就赶着牛回家了，草草的吃口饭后抱条小板墩就往换秧坡大坟跑，为的是找个好地方或好坟头占个好位置。平素做点小生意的奶奶或婶婶们也放下了其他的家务事，绰点葵花舀点瓜子，用洗脸盆或化肥口袋装着来到大坟摆摊子。几个大小不一的玻璃杯，小杯的一角；中杯的两角；大杯的五角，一杯一杯用最原始的计量方式往都是熟悉的村里人手上卖葵花、花生或瓜子。也有走得亲近或捎带点亲戚关系的到来，顺手捧两捧装在汗衣口袋里磕着走开的，这样的关系大抵是不能收钱了，还要招呼着：“吃完了再来抓啊！”有心眼细的，待吃便宜的人走了，便又自个在那唠叨自己吃了多大的亏。

邻村的人知道这里放电影，也都大老远的跑来看热闹。

放电影的时间一般是晚上七点半开始到十点半结束。放两个片子，记得开始放电影的时候，放电影的人打开机子，装好片子（胶片）后，就看见一条银色的，中间升腾着跳跃着粉尘粒子的光柱射到荧布上，荧布上继而就有了黑色划线的雨丝，有了字幕，有了人影，然后就有声音从喇叭里传出来。有了我这么多年都忘不掉的美丽童年。《世上只有妈妈好》《上甘岭》《闪电行动》《虎门消烟》等也根植于我们成长的记忆。记得看《世上只有妈妈好》的时候，漫漫的坟场上传来的全是呜呜咽咽的哭声，那个初次因感动而流泪的场面教会了我对于亲情母爱的认知，同时也教会了我在成年后如何的去珍惜家庭温馨和圆满，怎样去爱我的孩子家人，如何规避他们免受亲情破裂的伤害。待到电影放完，站在大坟上看通往邻村的几条山路。手电筒与火把（亮篙）明灭的光点便又构成了另一幅暗夜里跳跃的风景，带着无尽的欢笑走向梦里那一个个狗吠鸡鸣的村庄。

三、对窝涌趣事

从川甲大寨后面的一条土石路往上走，爬迁坟鼎鼎，过马路梁杠，顺着薛家大坡脚下的驮马古道一直往东北方向缀行2公里，一座千余米高的山峰就屹立在眼前了，它就是对窝涌。与之相望于一条坝子的就是闻名国内的莲花古洞，但对窝涌没有莲花古洞的张扬，直到今天依旧默默地坚守着自己的落寞，纵有牛踏马撵的创伤，在大雨过后，在春天来临，它依然张着口，披一身绿衣戴万紫千红微笑着面对苍穹。

对窝涌远看就像一张张开的大嘴，弯弯的圆弧有着贵妇人温软的媚态。登临峰顶近看，却又好像是一个圆圆的螺旋酒窝。我敢保证当你有机会临峰近看或是下到窝底的平地里，当你举起相机准备按下快门的瞬间，你一定会感叹造物的天工竟如此的神奇。这自然的奇景，老人们说法不一，有的说是很久很久以前这里爆发了一次小型的火山，这个大坑就是火山喷发后留下火山坑。有的说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某夜，天上下了流星雨，其中一颗流星落在了这个山头，当时很引起了一场不小的地震。但都是传说，无法考证。

因了家里有地在对窝涌山脚下的猫猫窝，少时的我放牛也就经常放到对窝涌，从二道岩把牛赶到对窝涌小梁子上的螺旋道上。牛就沿着螺旋的小道吃草走进去。一圈圈在里面转，直转窝底的草坪上睡觉也不会再走出来。少了看牛这一定性工作的束缚。一群小伙伴就像脱缰的野马，满山满坝撒着欢儿跑，下到高洋捞鱼；过野狗冲择酸汤叶和羊奶奶（一种野果，味微酸），到地坝村里捉（偷）鸡。捉鸡是所有小伙伴最乐此不彼的头号所选。早在从家里出发前，就从田字格的练习本上扯下订书针，一头栓根线，将订书针穿在泡涨的玉米里，再捎带点盐巴或火炮辣椒面。到了地坝村人家的屋后，找个刺蓬把线的一头栓牢，然后将玉米抛向那些散养的走地鸡。鸡们就争先孔后地扑了过来啄食，待到没有吃到东西的鸡群散去，原地就留有几只嘴角含着线一吞一吐的家伙。没有叫声，也没有挣扎。我们就轻轻的走到刺蓬边，解开线头，牵牛一般把鸡给牵走了。

牵来的鸡终归还是送到对窝涌窝地的小坪地上，架堆材禾，把鸡放血并在牛滚塘里去毛洗净后，在肚膛里抹些盐和火炮辣椒面。用唢呐叶或葵花叶一包，就稀泥干土一滚，滚做一个土疙瘩。往大火堆里一丢，便又撒欢儿玩开了去，大约一小时左右。火熄了。土疙瘩也烧干烧裂了。找根棍子扒拉出来，用木棍轻轻一磕，干土裂开，一只黄澄澄油亮亮的走地叫化鸡就香盈四野了。

少年的趣事终未养成惯偷的性子和文化，一代又一代不懂事的小孩也都自觉地在夜幕降临前嘟着油亮的嘴唇赶着牛儿回家。

行文到此，才发觉大地坎、换秧坡大坟、对窝涌及很多很多村里的山水路径，不管我流浪的脚步踏上那一块异乡土地，也不管我最后在那一方水土生根发芽。于家而言，原来我不曾离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