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一般乡村的风俗和规矩,乱坟岗葬的无非就是两类亡魂:一是未满十八岁的未成年人,也就是乡村人称作的“短命鬼”。二是非本村人氏,死于非命或其它各种原因的沦落亡者。乱坟岗,一般是无人涉足或行祭吊的。春去秋来,无数个日落月升,乱坟岗就这么一直在岁月的河流中凄凄地被腐蚀着,被遗忘着。然而,三十年来,有个村后小山的乱坟岗里,却有一大一小的两个坟包,一直被村里的人们悄悄祭吊和默默填护着。
让我们把时间追溯到上世纪七十年代吧!
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村里常常会有一些外地逃荒者光顾乞讨,所有乞讨者都是衣衫褛褴,蓬头垢面的一个形象。村里人厚道、善良,尽管自家日子过得也是辛酸艰难,但无论哪个乞讨者上门来了,一般都会小小地予以打发施舍一点。有时寒冷的冬夜,一些乞讨者会蜷缩在哪家牛棚里,或草垛旁,村人们往往会找出自家一两件破棉烂絮悄悄地送来。但是,村人们除了怜悯,爱心,厚道,善良外,对偷盗,摸窃等行为是十二分的憎恶痛恨的。对这些时断时续进村上门的乞讨者,如果发现有不正行为或现象,村人们轻则将其驱赶出村,重则将其殴打一顿。
一个盛夏的傍晚,负责给生产队水稻田放水的忠阳大叔提着一把铁锹从田头回家吃晚饭,当他经过生产队那片莲藕田时,突然,一阵异样的轻微的泥水响声让他疑惑地停下。他断定是生产队里哪头牛崽或哪家放栏的猪在践踏藕田。他大声斥喝了几声,不见动静。于是他站在藕田一角耐心地等待。一会儿,藕田里突然钻出一个浑身泥泞的孩子。那孩子只穿一个短裤衩,脸上,身上,脚上都是污黑的泥泞,手中捧着两节长藕。“这谁家孩子,偷生产队的莲藕啊?”忠阳大叔大声喝问。那孩子见了忠阳大叔拔腿就往村后那小山方向猛跑。
当时,正值生产队开夜班打稻谷,十几个吃过晚饭准备去生产队禾场开夜班的村民听到有人偷生产队的莲藕,立刻蜂涌着去抓“小偷”。偷藕的孩子不一会儿便被村民抓获。趁着傍晚的微光,人们发现是个七八岁的男孩,身材瘦弱,单薄,污泥的脸上那两只眼大得离奇且显示出严重的营养不良。人们去夺他手中的莲藕,这小男孩竟死死抱住不松手。“啪”,一村民气愤愤地赶上来就给这小男孩一记重重的耳光。小男孩一个趔趄摔在地上,双手仍将那偷来的两截莲藕死死抱住。这男孩一言不发,村人们也不知是那村那堡的孩子。很快,小男孩被带到村里禾场中央接受“审判”。一位村民拿来一根细细的柳条,威斥小男孩松开手将莲藕放下并说出是哪里人。小男孩依然倔犟,抱藕的两只小手愈发紧了。眼看那根柳条即将抽在小男孩光秃秃的身子上,突然“啊啊”几声猛叫,人们冷不丁都惊了一跳。旋即,一位长发蓬乱的中年女人疯似地挤开人群,一把抱住小男孩,呜呜地哭,一颗颗硕大的泪珠纷纷滑落,颗颗滴在小男孩污黑泥巴的小脸上。小男孩很温顺地依在那女人怀里,似乎露了一丝甜甜的微笑。小小年龄面临如此场景竟出奇地镇静。人们的愤怒不再了,接下来的一幕幕竟让村人们始料未及。
小男孩旁若无人地走出人群,来到禾场旁那口池塘边,将手中的两截莲藕洗得干干净净,然后又回到女人身边,将其中一截藕放入女人口中。那女人做了个让小男孩吃的手势,也是旁若无人的一副神态。小男孩理解女人的心情,他大口啃了一口,要女人也啃一口。女人噙着满眶泪张嘴吃了起来。懂事的小男孩不时腾出一只手将女人脸上的泪痕揩一下,不时又将女人嘴角吃出的藕渣擦一下。就这样,在众人的屏息静气中,这母子两人紧紧拥着,贴着,互相对视着。一顿狼吞虎咽吃完了,那小男孩突然“扑通”一声,竟对所有在场的人们低头跪下。此情此景,那位给小男孩耳光的村民脸上一阵灼红,那位手执柳条的村民悄悄将柳条折断,忠阳大叔偷偷给了自己一记耳光……
这是一对不知从何地沦流而来的聋哑母子,母子俩只知无力地比划。人们跟着这对母子来到小山旁那座废弃多年的电排小屋。小屋里除了两只缺边损底的瓦碗和几件破败衣物,再无其它。村人们不知这对母子俩何时来此,也无法知道母子俩几顿未吃。忠阳大叔提议村人们将这对可怜的母子俩接到村里去吃碗热汤热饭。村人们纷纷相请,这女人“哗哗”比划着谢绝。无奈,好心的村人们只好作罢离去。
人有旦夕祸福,何况身处那种境地。第二天发生的变故让全村所有老少泪湿衣襟,痛悲怅然,这是谁都不曾想到和愿意看到的。
忠阳大叔一早从家中提来用茶壶盛装的几碗热粥。当他走到母子俩栖身的废弃小屋时,眼前一幕让他大惊失色,浑身颤抖哆嗦,一辈子从未听闻所见的惨景竟如此真实地在他的眼底呈现:只见母子俩紧紧地搂着抱着在一起,两人身上多处肿胀,一条近一米的毒蛇死在母子俩身边不远处,旁边一块长砖上斑斑血迹。可怜的母子二人相依为命,也许正在做着人世间一个美好甜蜜的梦。然而,竟被毒蛇夺走了可怜的两条生命。
村民们一个个流着泪,默默地找来一些上好的木板,做了两副简陋的棺木将母子二人安葬在小山这块乱坟岗上。每年祭吊亡故亲人时,村民们都会不自觉地来到母子二人的坟头烧上一些纸钱,填上几捧新鲜泥土,寄托一种深沉的哀思,三十年来从未停止过。已是年逾八旬的忠阳大叔感慨地说:“三十年来,那对聋哑母子偷藕充饥,下地一跪,临死相拥相抱的情景,每每想起总让人辛酸落泪。三十年来,人们都把他们看作了自己已故的亲人。”
特殊的年代曾产生过无数个类似的悲情。一对素昧平生的流浪母子,到底什么力量和原因如此深沉且长久地影响和震憾着村民们呢?那是用生命相互呵护着的一种人世间最崇高最伟大最无私的亲情。同时,更是善良敦厚的村人们心中那颗永恒的爱心在延续在升华。我们非常庆幸,那悲情的年代,爱心,亲情不仅没有泯灭,却更历久弥坚!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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