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今年六十有五,岁月风霜的摧残,生活艰辛的浸濡,使娘的两鬓过早苍白,腰驼背曲。娘一辈子未走出过村子方圆五十里,一辈子认不出十个阿拉伯数字以外的任何一个字,但娘胸襟宽厚,非常明礼贤德,相夫教子有方,邻里相处和睦。娘的性情品格倔犟刚直,挫折困难面前从不肯低头服输。打我记事起至今,娘在我记忆中极少哭过,唯有三次痛哭让我揪心裂肺,痛悔难当。
一九七八年九月的一天,娘在生产队上工劳动,那时,娘是生产队里妇女突击队的骨干成员,壮劳力一天十分工,娘的工分高达九分二,是村里妇女的最高工分。这天生产队让娘带村里五个妇女组成一个耘禾草小组,小组成员中有一人身怀六甲,两人还在哺乳期。队里给娘这个小组分了任务,任务早完早收工。中午时分,任务完成接近三分之二。午饭过后,娘执意要怀孕和哺乳期的三名妇女在家休息和照看孩子,她和另外一名组员放下饭碗就上工去了。三岁不到的小弟由刚刚辍学才九岁的小妹照看。就在娘提前上工,村人们还在午休的这段时间里,我的家庭悲剧发生了。困倦的小妹只在屋檐下靠墙小盹了十几分钟,小弟则一个人摇摇晃晃来到仅距二十几米远的村前池塘玩耍,小弟这一玩就玩得永远离开了我们。一身泥泞的娘抱着小弟痛哭狂吻,几度晕厥 。往后的一个多星期里,娘往往深夜呼喊着小弟的名字惊醒。我曾暗暗责怪过娘,如果那天娘不提前上工,如果那天娘不照顾其他三名妇女,也许小弟……
一九八二年,正在读初中的我回家度暑假,一天,我和村里比我大一岁的勇根终于打起来了。对这勇根我是“恨之入骨”的,尤其对他父亲更甚。三年前,责任田承包还未开始,生产队红花草正值收割留种,成分不好的火英婶在收割完后的红花草田里捡拾红花草籽,身为生产队副队长的勇根父亲硬说火英婶偷了集体的红花草。娘出面极力为火英婶辨护作证,甚至在众人面前顶撞这位拥有绝对权力的副队长。这位副队长恼羞成怒,叫来大队治安队,要将娘捆绑押至大队部批斗。娘誓死不从,结果,七八个人恶狠狠地一齐动手。娘始终未改口认错,更未流下一滴眼泪。娘蒙羞,子不服,从此,昔日要好的伙伴勇根成了我“不共戴天”的“仇人”。为报复勇根和他一家人,勇根家的屋顶常有石块光临,他家的墙壁、大门常有牛屎贴吻,菜园子里的冬瓜南瓜常常开着一个洞,洞里要不装上一条死蛇,要不撒上一泡尿或拉上几截屎。勇根终于抓了个我的现场。我被高我一头的勇根修理得鼻青脸肿不说,还被他父子俩押着向我娘告状来了。原指望娘看着自己儿子被打会老帐新帐一起和勇根家好好算算,然而,娘听清了所有事情的起因经过后,重重的一记耳光“啪”地落在我的脸上。我懵了,委屈的眼泪“哗”地一下落了出来,勇根和他父亲知趣且满足地离开了。娘一把将我搂在怀里,哭一阵,又一把将我推开,复又将我拉过来。娘双眼噙满泪水,目光中有慈祥的怜爱,更有威严的训导,娘当时的话我至今记忆犹新,娘说:做人要正正道道,不要歪歪扭扭。娘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学会报复人,去害人。要不能,人一辈子会很痛苦,很可怜。
娘说这话时有一滴滚烫的泪珠落在我的脸上,尽管我对娘的话似懂非懂,但幼小的心灵中从此种上了这个人生道理。二00二年,受组织和乡亲们的信任拥戴,我开始出任村党支部书记,娘为我既高兴又忧虑,记得我上任的头一天晚上,娘紧挨着我坐下,一只青筋暴突,布满老茧的手搭在我的膝盖上,娘说:“大家伙选你当书记,千万要处处谦虚,不要把自己看成是个官,长了出息。日后吃苦吃亏的事多得是,你要有这个思想上的准备。当你退出来的时候,当你老了的时候,人们还说你的好才算全出息了。”我十分敬重地拽紧娘的手不住地点头称是,从此,我的心扑在村里工作上。正当我人生事业春风得意的时候,一个小小的低级错误几乎毁了我的一生。小妹因患重病几次被医院辞医,在她对生命彻底绝望之时,我和妻子强逼着她几次前往省城治疗。病情基本稳定,但小妹却因此彻底丧失生育能力,最终被夫家抛弃,带着一个才六岁的女儿跟我娘一起度日,小妹每年医治费用高达八千多元,当时农村又未实行医保,除我稍微能帮上一点小忙外,全靠娘和小妹借债治病。为减轻娘和小妹的一点经济负担,我瞒着娘为小妹申请办了个农村一年临时低保,每月只能领取四十五元。虽然钱不多,但有关部门对我还是进行了处分教育,娘为此唠叨不已。心烦意乱的我竟忍不住火燥脾性,一反几十年对娘百依百顺之敬孝,沉着脸与她顶撞。这一反常态的顶撞想不到让娘伤心流泪,最终眼疾复发在市人民医院开刀手术。病床前,娘总算心内平静了,她望着几乎一蹶不振的我说:“千财万富,荣华富贵娘不稀罕,我们看重的是祖辈几代人的忠厚为人,生活上的种种难我们不怕,怕就怕别人戳我们的脊梁背。我早就说过,在村里当书记,不仅要吃苦多,还要吃亏多,受屈多。做不到这几点,你就当不了也当不好一个村书记。”我羞愧不已,一抹痛心之泪悄然流下。
一个目不识丁,普通得不能最普通的农家妇女,能有这份豁达的心胸,能有这份精深朴素的人生道理让我敬重有加。做娘的儿子,幸福,自豪!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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