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萌独坐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眼睛空茫地望着窗外明亮的阳光,天空辽阔而湛蓝,一群麻雀从这棵树飞到那棵树,立交桥像一条巨大的飘带凝固在楼区不远处,汽车在上面跑来跑去,证实着那条带子永远在飘动。当意识到自己已经独坐了大半天时,她不禁悲从中来,眼泪小溪一样奔涌着落到t恤上。这件t恤是高考结束那天妈妈陪她到商场买的,米黄色,大开领,伸开胳膊,就像是展开的蝙蝠的翅膀。妈妈说,看了几遍了,觉着贵,又觉着好,想买又不知你喜不喜欢。可如今,“妈妈走了,我怎么办?”
入学通知书放在写在台上,望一眼一阵心酸,不去望,目光却又一次次不自觉地投过去。通知书从拿来就一直放在那儿,那是妈妈看过之后放在那儿的,妈妈说萌萌,你上大学了,妈妈真高兴。
可是,入学时间一天天临近,这一切却全都成了泡影。
门铃响了。
投递员送给柳萌一张汇款单,9000元,附言是:这些钱够你这学期的费用了,以后我还会继续寄钱给你。一定要上学,好好学。小庄。
柳萌十分诧异,在她的亲戚和她认识的人当中,根本就没有姓庄的人,爸爸早年病逝,没有姓庄的朋友,妈妈更不可能,多少年来,有多少人劝妈妈另找一个男人结婚,有热心人还直接把人带到家里来,可妈妈不理不见,甘愿做个小零工,陪女儿生活在一起,她说,我不能让我的女儿受委屈。
不论怎么说,柳萌上学去了。带着无名氏小庄寄给她的9000元。
到校之后,柳萌一心学习,全然没有“一进大学门,身心全放松”那种状态,她靠自己的努力得到了学校的奖学金,还在学校食堂找到了一份小时工。
有一天中午,柳萌正在食堂拖地,她突然感到有人在悄悄地观察她。她的这种感觉,在高中的时候就有了,上课、走路……都会有人注视她,但她无暇顾及,或者说她不敢有这方面的心思。妈妈都说,我的萌萌长大了,越长越漂亮了。她自己也意识到自己一天不同于一天,胸乳竟是两只手都盖不住的“大”了起来,令她在夏日里有一种遮不住的羞怯,但同时萌动的还有少女的喜悦。可是她时常自己告诫自己:我不能和人家比。
情窦初开的少男女,爱慕和性神秘长时间地困扰着他(她)们,柳萌不断收到男同学写给她的信。但给她影响最深的是高考复习的一个晚上,同班的孙大林在她家楼下的单元门口,塞给她一只玩具熊,什么也没说,提着书包匆匆跑了。她抱着那只白色的小熊,看着孙大林渐跑渐远,一直消失在夜的暗影里。孙大林留给她的信,让她常忆常新:萌,先祝你生日快乐!马上毕业了,很快要各奔东西了,我鼓了天大的勇气对你说,我爱你!萌,命运会把我们分开,天南地北,但我爱着你,无论你走到哪里!
那个观察她的人就站在门口。这时,他不但没有离去,反而还走了进来。柳萌立起身,疑惑地看着来人。来人是个20多岁的青年,西服革履,精神头十足,是那种硬汉男子的挺拔形象。他说:我是小庄。
柳萌一听是“小庄”,扔了拖把,就扑了过去。两年多来,她为了打听这个给她按时寄钱的小庄,她不知花费了多少心思,而今天,小庄就站在自己面前。她激动的心情让她无法控制自己。她抓住小庄的手,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小庄倒是特别的冷静,他说柳萌,我给你钱是让你学习的,不是让你打工的,你知道这要耽误多少时间?小庄的口气没有商量只有武断。
柳萌说,你的钱我会还你……
小庄说,从给你钱那天,我就没想着你还我,要你还我还不如不给你,听我说,赶快辞了,好好学习,我虽不是百万富翁,但也算事业有成,供你上学还是没一点问题。
你为什么要供我?柳萌急切地想知道原因,口气无疑是质问。
就当我是你的兄长吧。小庄的口气虽然还是那样武断,但声音明显低了下来,头也低下来了。
你为什么拿钱给我?柳萌又问了一次。
柳萌,别问那么多,我就希望你学有所成,你妈妈不也是这样希望吗!
提到妈妈,柳萌一时泪如雨下。
食堂大厅里响起橐橐的脚步声,空气里回荡着小庄的声音:辞了工作!
柳萌追出去,小庄小庄地喊。
小庄站住,笑了,说应该喊哥。
柳萌说,那我和哥拍张照片行吗?
小庄说当然,没问题。
柳萌请同学为他们合了影。
小庄走时还是那句话:辞了工作。
从此一别,4年多时间,小庄再也没有来过,他每月准时寄钱给她,他还坚持让她买了手机,他说你不买,我怎么知道你的消息?可买了手机,他也不过是偶尔发个短信息,她打电话给他,他就说,你学习那么忙,发个信息就可以了。
就在柳萌研究生毕业前夕,她突然接到小庄一个短信息,说他一家人要移居加拿大,以后不要在联系了,给她卡上打了1万块钱,足够她正式工作之前的生活费了,愿她幸福,他在异国他乡遥遥祝福。
柳萌哭了。她原想大学毕业就要参加工作,但小庄说,你学习那么好,为什么不考研?她是在他的一再鼓励和督促下才继续深造的。可是现在,她能够自立了,他却要离他远去了。她想不明白,这样一个一如既往资助她7年的人,他到底出于什么目的?是为了报答?不可能,它和她的家庭不曾施恩于他。为了爱情?也不可能,7年来,他没有说过一句示爱的话。即就是那次唯一的见面,都难得看到他的笑容。那张合拍的照片,从洗印出来之后,她就一直挂在自己床头。她看着他的微笑,无数次地想过:对于他我应该如何面对?看着他的微笑,又无数次甜蜜地从梦中醒来,当双手在自己身体上抚摸时,内心涌动的那种情愫让她无法自抑。“我归宿何处?是他?是孙大林?还是……我会与谁相拥?我对他们哪一个最有感情?”她的胸乳挺拔而柔润,在她一次次抚摸的时候,仿佛ru*头都在欢呼,渴望有异性侵入,把爱发挥到淋漓尽致,让爱的饥渴适逢甘霖。
柳萌尤其不懂的就是小庄,他不像孙大林有事没事黏着她,发个信息打个电话,说几句不着边际的花草情语,送她一件小礼物。小庄偶尔与她联系一次,说话超不过10句,信息也是可有可无,但他还要坚持给她买手机。他真的去了加拿大?发短信过去,没有消息,打电话过去,已经停机。她百思不得其解。她想到了电脑网络,不觉眼前一亮。她在10多个网站的论坛里发了同样的帖子:一张她和小庄的合影照片,照片旁边是一行文字:寻找我的哥哥,请好心人帮助。
时间不长,真就有人跟帖,上面是一副不很清晰的照片,一男子侧面坐着,面前放着几摞报纸,文字说明是:本人到文庆出差,在汽车站广场发现一卖报青年与你所寻找的哥哥相像,遂用手机拍下,不知能否给你一点帮助?
柳萌盯着照片看了一个晚上,越看越觉得这个人就是小庄。柳萌打电话叫来了孙大林。
孙大林上的大学和柳萌在同一座城市,他上的是法律经济,大学毕业后因不愿离开柳萌,就在本市一家食品公司做法律咨事兼广告策划工作。几年来,柳萌假期不回家,他也不回,随柳萌打工挣钱,敲门送货,甚至还到替考公司当过枪手。可以说,他是柳萌这些年来最知心的陪伴,而柳萌只接受友谊,不接受爱情。
大三时有一回柳萌感冒发烧,同宿舍的姐妹给孙大林通了消息,孙大林过来伺候她,她睡着了,孙大林握着她的手,激动的心都要跳出来了,实在忍不住了,就在她嘴唇上吻了吻,不想她当即就气红了脸,说你走吧,我再也不想看见你。这回她哭了,哭得很伤心,认为孙大林是乘人之危。后来,孙大林短信、电话一再解释,宿舍的姐妹也都说她做得有点过分:这年代了,睡了又咋的,亲个嘴还大惊小怪的!她原谅了他。
孙大林一路风火跑进网吧,比对着柳萌和小庄的合照,也感到“像,真的很像”,当即两个人决定:明天上文庆,6点出发!
文庆市在柳萌所在城市的东南面200公里以外,第2天上午11点,柳萌和孙大林在文庆汽车站下了车,两个人转来转去,穿车缝过人群,很快目标出现了。广场灯杆下面坐着一个卖报的青年男子,衣衫歪斜,头发遮住了半边耳朵。柳萌向前紧走两步,眼泪便夺眶而出。
庄哥,是你吗?柳萌蹲下来,直视着青年的眼睛。
青年一阵慌乱,随即镇定下来:庄哥?你是说我?
柳萌看一眼孙大林,孙大林手拿照片也蹲了下来:是你,就是你!
一圈人围上来,青年显出急躁生气的样子说:错了,快走吧,我要卖报纸!
庄哥!柳萌伸手想抓青年的胳膊,但抓在手里的是一条空空的袖筒。庄哥,你这是怎么了?柳萌用两只手捧住那只空袖筒,声泪俱下:快说庄哥,怎么了?
青年不说话,眼泪滴滴答答落下来,他用左手和脚配合着收拾地上的报纸,然后身子极力向左倾斜下去,将报纸夹在腋下,头也不回地走了。青年租住的屋子是楼下的小煤房,有门没窗户,低矮狭小,3个人进到里面,呼吸都有些紧迫了。
庄哥,到底怎会事?柳萌又捧住那只空袖筒,声音哀怨柔情。庄哥,家里发生了什么?你来文庆多久了?
柳萌,我是你的仇人,你母亲是我杀死的!青年一脸悲痛,言之凿凿。
柳萌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7年前的那个下午,柳萌欢天喜地地把入学通知书交给妈妈,高高兴兴地找同学去了。晚上回来,楼下有人围着,跑过去一看,才知道是自己的妈妈跳楼了。妈妈的遗书是这样写的:萌萌,妈妈走了。妈妈为你上大学积攒的钱没有了。妈妈原想在银行给你打卡的,可妈妈就是想一张张摸摸,让你一张张看看,为了这点钱,妈妈一分一毛的,攒了多少年啊,还没来得及给你呢就没有了,妈妈真悔。妈妈累了,妈妈活不下去了,妈妈活着也是你的拖累,我要找你的爸爸去了。听妈妈的话,好好活着……上学上学……
你……我妈妈……柳萌跳了起来。
我说的是真的,我叫庄宁,我现在就和你去派出所。
原来,柳萌高考的时候,正是庄宁四处奔走为母亲做手术筹钱的时候,手术费需要25000元,而他才凑到8000块。他的爸爸早年因公致死,他不能再没有妈妈。他发誓:即就是偷盗抢劫,也要把钱弄到手。可是手术的日子越来越近,他手头的钱却仍然只有8000块。机会来了,是一个下午。他下班走到一家银行门口时,无意中看到一个40多岁的中年妇女,笑眯眯地从里面走出来,手里捏着一个蓝布袋子,如果不是装着钱,她不会那么小心地捂在怀里,也不会走得那么快。
庄宁跟着中年妇女走进楼区,看准了她住的单元房号。
庄宁坐在花坛的水泥围栏上,望着没有安装防盗栏的窗户,盘算着应该怎么才能把钱弄到手。天渐渐地黑了,星星一颗一颗闪亮,直至星光成河,人行道的路灯也亮了,朦胧地样子像个睡意昏沉地老人。就在庄宁苦思冥想无计可施时,那中年妇女从楼里出来了,再看那女人的住屋,窗户漆黑如洞,他断定:屋里肯定没人。他当时就跳了起来。他是从6楼顺着太阳能管道潜入5楼那个房屋的。窗户开着,秋日的风凉爽地拂动着窗帘,像一只无形的轻柔的手。屋里寂静无声,屋外夜色微明。柳萌的入学通知书放在桌上,20000块钱安详地躺在抽屉里。庄宁欣喜若狂,急促地心跳敲着混乱的节奏,血一下涌到头上:我已经是一个贼了。他开门下楼看看手表,整个过程还不到40分钟。第二天母亲做了手术,他也听到了柳萌妈妈昨晚跳楼自杀的消息。他痛不欲生,想到了死,想到了母亲,想到了柳萌,最后决定:照顾好妈妈,供养柳萌上学。为了付诸实施,他又兼做了一份火车站的夜间装卸工。
庄宁说,我什么都说给你了,走吧,我早有这个准备。
柳萌的眼里燃着火,脸上布满泪痕。
孙大林忿忿地说,即便你亲手杀死了柳萌妈妈,也早过了法律追究的时效期了!你早干什么吃的?
庄宁说,我早就想过投案自首,但那样柳萌真就没人管了,想等到柳萌上完学有了经济来源再自首,不料想人残废了,也算是罪有应得。本想就这样凑和下去得了,可既然柳萌找见了我,我就去蹲监狱,老天有眼,在劫难逃,走吧。
庄宁率先走出房门,左手握着那只空袖筒,斜着身子,肩背有点驼,衣服皱巴巴的,完全没有了柳萌第一次见到他时的那种英武挺拔。
在从派出所出来的路上,孙大林说,我说你还不信,我学法律4年,柳萌学了7年,我们还不如你,这下信了吧。庄宁显得很失落,一言不发。
柳萌看看庄宁,瞪一眼孙大林,欲言又止,眼神哀伤而无助。她深陷在情仇之中,爱恨交加,不能自拔。
三个人默默地走,凝滞的空气里伴随着杂沓的脚步。
哎庄宁,你说你这胳膊到底是怎回事?孙大林耐不住寂寞,蔑视地向庄宁发问。
庄宁说,单位派他去一家机床厂协助工作,干活的时候,屋顶上面的一块木板掉了下来,不知咋的,胳膊就被锯掉了,单位说是工伤,赔了他23000块钱,她给妈妈留了12000块,打给柳萌10000块,剩下1000作路费,到文庆来另谋生路,想离老家远远的,离柳萌……谁知……庄宁说话时,目视前方,始终用左手虚握着空空的右手,并还不由自主地从上往下捏一捏。
柳萌突然问,庄宁,你受伤的机床厂给你赔了什么?
啊?什么也没有。庄宁停住脚步,十分不解地看着柳萌。
对呀庄宁,你受伤的单位还应该赔偿你,他们要赔你人身损害。孙大林顿悟似的说。
单位的工伤赔偿金不能代替致你人身伤残的赔偿,这是两个概念,两个方面的问题。柳萌若有所思,一边说一边缓步前行。
庄宁似懂非懂,看着柳萌和孙大林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间或回答一些他们提出的关于他肢体致残的前前后后、详细经过。最后二人一致认为:庄宁因公致残应该依法追诉,并且百分之百是胜诉。
庄宁提议,请柳萌和孙大林就近在一家小饭馆吃饭。三人坐定,庄宁说一人点一个菜,柳萌先点。柳萌点了凉拌三鲜,孙大林点了雪盖火山,庄宁点了辣爆肚片,嘴里说,你俩点的都是素菜,再点一个……
柳萌这才开始审视庄宁:瘦削的脸,坚挺的鼻梁,浓眉下细长的凤眼,头发虽然长了点,可那正好衬托出他面孔的威严。他的这副形象,和孙大林的圆和脸相比,给人一种一是岩石一是面团的感觉。
三只杯子轻轻一碰,柳萌一口将酒吞下肚里,她皱一下眉,拿过瓶子给自己又倒了一个满杯。眼前的两个男人,一个恩仇厚重,一个追随她7载言听计从……
柳萌不言声又把一杯酒倒进嘴里。
庄宁和孙大林对视一眼,同时把目光注到柳萌脸上……
-全文完-
▷ 进入嫣然66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