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墨
山里的冬天异常的冷,一拔又一拔的雪落满了整个冬季。村庄在白雪覆盖下安祥而静谧。周遭的景物,包括鸟鸣连同空气都像要被凝结。只偶尔听得见林子里有雪耐不住寂寞从枝稍滑下来的声响,细细的,又悄悄地。
一切静极了,连白色的屋顶袅起的炊烟都漫不经心,冉冉地向上舞动,也从不间歇,向着低沉的天,又向着线脉清楚的白色山峦,天地之间那么静,又那么的近。那或许不叫炊烟,却又有炊烟的味道,那是山里人为了抵御严寒燃起柴薪取暖所至。炊烟的源头,围炉取暖,守候着寒冬,也是山里人打发贫瘠的日子最好的方式。
他的少年,冬天几乎都是雪白的,白成一张纸,覆盖着贫脊的土地。这个冬天,他身上御寒的棉袄还是那件旧的,旧得连同哥哥少年冬天里的故事都是那么的雪白清晰。唯一不同,是这个冬天多了一条狗,他家莫名地养了一条狗,他出生以来家里唯一养的一条。养狗的初衷并没有什么由来,尽管家已贫得自己几个新年没有添过一件新衣,或者一双新袜。从春到冬,狗不知不觉长大,大到能够在雪地上逮住野兔那般大。他知道狗是在夹逢中长大的,在生活的贫瘠与父亲病重的夹逢中偷偷地长大。
狗是长大了,但他父亲的病在这个冬天越来越重,他知道门前山凹里的雪虽然会纠结一冬,但一定有消融之日。而父亲的病毫无希望,康复已成为梦想,也许明年的冬季只有雪落而不见父亲,哪怕是一个气若游丝但只要眼睛始终睁着的父亲。只要父亲一息尚存,他幼小的心灵就不会失去坚实的依靠。他又想起为父亲治病所欠的债务,他稚嫩的心灵早已承受着那个天文数字,承受着血脉承传的亲情即将分离的巨大阴影。还有母亲憔悴不堪的容颜,都让他的眼神越发的忧郁。就只有每个冬天的雪都一个劲地落下,落在他忧郁的眼眸里,落在他忧伤的日记里,充盈着他年少的梦境,一季又一季。
谁是贫脊的罪魁祸首?谁又是命运的主宰?他不止一次地望着天,空中依旧苍茫,苍天没有响声,只有雪划过后的阴沉。他又抬头,偶有雪落在他清瘦的脸颊。
幸好有了那条狗,在他忧郁的眼神里长大的狗,才让他在忧郁中也有些许快乐存在。雪季,少年与狗,在某重意义上形成少年时代最珍贵的生活依恋,是童心在贫脊之中真实的鲜活底色。那条浑身黄色的狗,也形成了他赖以索取快乐的唯一伙伴,从春到冬一直与他形影不离,都依赖着这个家,依附着贫病交加的主人。直到接近年关那天雪停了,只有刺骨的寒风还在肆无忌惮地冰冻着美丽的雪色,他家突然来了几个人,踏雪而来,有一种雪中送炭的情景,也带来一股逼人的寒气。
是他父亲单位的领导,为处理药费报销的事而来,赶在人死之前。也许是家徒四壁没有什么东西值得吸引他们的眼球,他们礼节性环顾一下这个寒冷的家庭,目光最终落在那条狗上,一动不动,且兴奋着,好像狗肉真的可以让他们更好地抵御这个寒冬,又或许吃了狗肉可更快抵现那笔高昂的药费?
后来少年知道,他们早已与父母亲交涉好了,只是选了一个合适的天气,选在那条狗足够大到他们能饱餐一顿的时候。
“不,我不……!”
少年带着哀怨的眼神,在他们最后与父亲确认杀狗之后大声呼喊。可是一切都于事无补,他的呼喊并不能剔除父亲身心的痛苦,并不能缓解冰结的困境,在事实面前,太不够响亮,软弱无力。他看母亲借故到走进橱房,他看见虚弱的父亲此刻的眼神露出少有的坚定,父子之间只需要眼神的默契。他懂了,尽管很不情愿。
他擦干泪水向屋后望去,那不远处的青松在大雪的蹂躏中岿然不动,他挺直了腰身。找来绳子,栓住那条狗,这必须由他来完成,尽管他知道这是助纣为虐。有个人从车上拿起了早已备好的猎抢,迫不及待。他牵着狗在前面,拿枪的人像押着一个死刑囚徒赶赴刑场。选了个避风之地,拿枪的人认为这里适合屠杀。
一声枪响,狗一声惨叫,带着灵性十足的哀叹,为了主人,卷曲起了卑贱的身躯,抽泣着,倒下来,地上有血色的雪。群山颤抖了一下,有一群鸟从林子仓皇飞走,尽快逃离这个是非之地吧!只有雪还在漱漱地滑落。他大喊了一声,泪水止不住流下来,转身在雪地上狂奔起来,向着群鸟飞走的方向,越远越好。
雪一个劲地落个不停,回到家已是黄昏。母亲并没有把剩下的狗肉端给他,尽管他柔弱的身子需要热量,需要温暖。母亲倒掉了剩下的狗肉,母亲说她不敢吃。母亲说父亲药费的事明天就可以抵现。他最终还是没吃下一口饭,他看见雪越下越大,暗淡了天色。
他在墙角处找到了那张狗皮,用塑料袋小心地包好,包括周围那些血色的雪。
他在自家菜地的一角,刨了个坑,然后把塑料袋轻轻放下,培上土。连同泪水,还有破碎的少年时代。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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