扯谎坝
扯谎坝,是石马场
运送贫苦的车站
车站很小,贫苦很大
20年前我挤出去那个清晨
天正落着伤心小雨
从扯谎坝斜上来
是一块比一块斜的石板街
街上面馆里谭掌柜
我还欠你二两麦子
那个馒头净是沙但我认账
20年了也没从心头斜掉
正如你仍斜在石板街
事实上是无路可斜
雨水湿了木板墙的脚
好像石马场就他娘的没晴过
暗在土墙上的文革标语
老年斑一样痛在别人心头
塔吊好高,但它害怕最终会逃
那些矮在楼房下的瓦屋
象背着蓑衣的驼背老人
多少年了也没走到扯谎坝
扯谎坝缩小成了条泥巴公路
挤满鸡叫鸭鸣讨价还价
象根压驮的绳子荡在雨中
仿佛荡着76年的吵闹声
艰难爬上柏油路来
斗笠伞影任凭汽车
把嗓子喊哑,自顾自地
继续讲着76年的价钱
吃力抠出包了四五层的钱砣子
蘸起口水一角五角撕开
天台寺
圳沟田里的谷茬篼子
荒去几弯几坳,有水盖住的不说
露在外面的多凉呀,这是腊月
黄昏已凉到发冷,披在我身上
披在田埂的草堆上
草堆象是等着要做稻草人
可是没人来帮它们扎脚穿衣
也没人把它们抱回温暖的屋子
坡坎上楼房一栋一栋散开
象一个一个坚守岗位的打工人
它们满腹辛酸却又无嘴可说
趴在旁边的破败瓦屋和
半截茅屋,关不住猪叫声
如我光鲜的衣衫周正的平头
实难包住:害羞的行囊
刀削的脸上霜的胡子,偌大个
黄昏披在我个人身上太奢侈
甚至倍感孤独,如这些不冒烟火
的楼房,似一堆堆凝固的血汗
泥巴公路一段一段牵往各家各户
鸡鸭们在上面高兴地溜达说爱
土地和水田就这样被大面积割去
如割去一年又一年大面积的庄稼
如割去大面积的人捆到外面久久
不回,疯长的施毛草水花生
想盖哪里就盖哪里,撕烂的
土地上几枝油菜花开得很寂寞
盼望亲人早些回,看看坟堆在
加密,庄稼在减少
看看牛棚成了菜地
萝卜茵子上伏着冷寂的黄昏
看看伍大爷的瓦房只剩个墙桶
几枝野蒿穿空屋顶摇响寒风
看看这好好的灯光突然熄灭
我知道有太多的苦难压在你心头
天台寺,今晚我要找到煤油灯点
燃它,让它亮过电的长度,在你
疼痛的心上请忍受我小小的疼痛
腊月,油菜花开
腊月,油菜花开
寒风中几枝油菜花开
如游子们从村口
一个一个冒出来
做贼似地探头探脑
被如数收回的游子们
吃泡小米辣,吃到泪水流
煮老腊肉香进心头
喝最陈的酒叙说乡愁
说最柔软的话安慰亲人
就是去油菜地
听花开,狗也跟着
待油菜花都开了,人已走了
搬着最有味道的泡咸菜走了
连年轻些的老人也搬走了
留在乡村的,是光秃秃的楼房
和倒伏的油菜花
红 苕
别的地方叫红薯
川南泸县乡下叫红苕
红苕长在地里
洗净煮熟能填饱肚子
红苕从泥巴里挖出来
有如父亲挑着担子回家
一个冬都不饿,一个冬
都暖烘烘,父亲发现
我送了个红苕给孤仃
我看见父亲的络耳胡好顺
孤仃是孤儿,经常靠在
门边看人家屋顶冒烟
又冷又饿,父亲啥也没说
拣了一撮箕红苕送给孤仃
运 送
能干活的都运送了
就剩下无知的小孩
和为数不多的老人
一些隐藏的灾难
冷不防又来了,疾病
小孩淹水,老屋倒塌
秧苗被偷,就老人帮老人
站在电话这边把灾情运送
如果是突然的死亡
电话那边就先把哭声运送
先运送哭声安慰下亡魂
平时必要的话,虫鸣
孩子的耍牙又掉了一颗
也当成土特产运送
只有牛,这家伙太丑陋
不能站岗更上不了流水线
只好弓在乡村
成为不会说话的乡亲
以信任交流
以泪水交流
漳 河
漳河是小村唯一的河流
草绳一样绕着小村
仿佛带着小村在走
黄昏里,亲人们挑着清亮的河水
在炊烟的香里慢慢回家
涨水的时候
她会把舌头舔到墙脚跟
天干的时候
水车安满河两岸
把炊烟浇灌得十分葱翠
可如今,漳河变了
大量泥沙堆积
阻塞河床,一如血管长了血栓
盼望有人来治治这病,可小村
净是拿不起锄头的人
父亲教我犁田
牛走一步,父亲哼一声
再一步再哼一声
父亲有严重的咳累病
调头时我得帮着把笨重的
犁头拉转上移,牛尾巴蘸
起泥水甩我脸上冰凉
父亲笑眯眯问饭好吃不
我说好吃。好吃就要晓得
饭是怎么来的。
牛走得四平八稳
父亲扶着犁尾把
破风箱拉得很响
牛尾巴甩得溜圆
我的军装已经沾满泥水
渐渐我也有了牛的形状
父亲咳得紧时只能伏在
犁尾把上,眼角挤出泪水
鼻涕悬在胸前,脸像猪肝
可怜的父亲是要把他
一生的积蓄,交我手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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