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都是试图把它当成一场罪孽来消除的,可是我做的一切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我明白——除非我死了他们才会放过我。或者说是再也抓不到我。
走出列车站后前来接我的母亲马上转头去买了两张回他们临山的客车票,我跟在她的身后一边捏着母亲刚塞给我的饼干一边回答她有一搭没一搭的问题。无非就是询问家乡的人情世故,人事变更等等;全都是些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锁事,我也记不得那么多所以对于她的提问大都是含糊过去。
上了客车,恰巧还剩两个座位,不过是一个在中间一个在后面。司机从我们一上车就催促我们快点坐好要开车了,于是母亲只好张了张嘴又把下一个问题咽回肚子里去,末了还是接着我的上句回话说道:“我估计也是,老家的米就是比这里便宜……呐,你坐先到后面去吧。待会,待会下了车再说……”我“嗯”着回答,并将包袱塞到行李架上然后向后面走去。
“你身上还有钱么?”她突然在后面小声地问了一句。
我沉默了一下,才回答道:“有。”说完感到母亲还是在后面盯着我看,我明白她的想法于是又补充道:“还剩70多。”母亲似乎一下子就松了口气,接着又叹了口气,“喔,那你坐着吧……很快就到了。”
“嗯。”
我清楚地知道她为什么松了口气紧接着又叹了口气。松气是放心我不会再私自逃跑了,因为我再也没有足够的钱;而叹气则是惋惜那被我在十天内花得一干二净的一千二百元学费。
没错,你猜对了,我就是在高三开学的前一天拿走原本下学期的学费而——离家出走了。当然结局也如同大多数离家出走的孩子一样,我在出走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内就回归了他们的视线。不同于那些离家出走半路就被逮回去的少年,我是自己送上门来的。用他们的话来说就是:回头是岸。
坐在最后一排的车轮上,如此颠簸的座位,结果我还是睡着了。我是被母亲叫醒的,下了车母亲马上又招了个三轮车来。我在一旁听母亲用变味了的普通话跟那个浙江本地司机谈了半天的价,最后在近乎于争吵的状态下母亲终于把车价从8元讲到了6元五角。那个司机咧咧嘴,嘟囔了几句就把车发动起来。
整条路上,三轮车的发动机一直轰隆隆的响。比起左右商铺的喧嚣更加令人心烦意乱。
我翻了几页上火车前随手买的书,看序言里的一段话:
【夜,无尽的夜。我是一个迷失的孤儿,在这夜里漫无目的地跑。这条小径崎岖不平,尽头通向安静的森林。忘了为什么会在这里,也忘了为什么要在这夜里跋涉。模糊中看到的景物都在细微地颤抖。夜,为他们织了一件黑色的外套。朦胧中又觉得那有一片向日葵花,却那么小,那么矮,在夜里更难辨识。但又觉得它是向日葵……看不清,看不清。忽然,我掉入湖水之中。】
我合上书,看了看作者的名字,没见过。于是我随手把它扔了出去。然后低着头试图睡去。
路上母亲一直偷偷地看我,我无意中瞥了她一眼却恰好和她对视,她连忙把头转过一边去,我怔了怔也只是转过头。我知道她在想什么,但是我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在想什么。
在经过两个小的城镇市场后,又行了两三里路,终于还是到了。远远就望见,还是那个小小的杂居院子——
在宽广的沥青路旁有两块废弃的耕地,而这个院子就在那个耕地后方。它依靠着扭曲的一条泥泞小路和大路连接,而大路的另一边是一排本地人修的平顶水泥房。其中两间是本地人开的小杂货店,其余的全部租给了异地来此务工的人。两年前我也曾来过这里,只是那时是来这里过暑假的。
那个假期——当时说是慰劳我的“中考,初中毕业”。
母亲小心翼翼地付了钱,然后过来要帮我提袋子,被我拒绝了于是她只好在前面走,像是向导一样。我走了几步,看到母亲背后耳后银了几丝头发。我承认,我是有过那么些辛酸。但是,下一秒母亲就突然转过身来打碎了她的背影。
她盯着我的眼睛,死死地看,似乎想从我的眼中把我的魂魄扯出来纠察一番。“你真的只剩70?”
一瞬间我刚才所谓的【那么些辛酸】就被这种无比的现实的质问冲击的荡然无存。我也死死地盯着她看,“要不,您搜搜看?”说着,我翻开自己的衣袋。
母亲愣了一下,然后目光自然地顺着我的手看到我的衣袋里去。“那……”她的语气软了下来,“把钱给我吧,妈妈帮你保管好吗?”我没有丝毫的犹豫就把所有的钱掏出来塞给了她,然后大步流星地向院子里走去。
我能说“不”吗?不能。
我走到两年前的屋子前,然后意外地看到一个穿着碎花衬衫的中年女人正坐在门前的竹凳上。她凌乱着盘了头,手上抓着件半成的毛衣,脚边的地面上还散落着几支织针。旁边有个小男孩蹲在地上玩一个塑胶玩具。那个女人就那么直勾勾的盯着男孩看。
这时母亲从后面走了过来,她又用自己那奇异的普通话笑着跟那个女人打招呼,“支莲,又在给小孩织毛衣啊?”语气似乎还真的带着那么一丝喜气,我实在是惊异她的情绪控制力。
那个女人像是突然活过来似的,一下把目光从男孩身上收了回来,接着她抬起头露出并不整齐的牙,同样操着不顺口的普通话说道:“嗯,是啊。你借(接)你儿子回来啦?”
“是弄!(是呢)”
“哦,这狗屎(就是)你儿子吧……”
“……”
在短短的几句寒暄中母亲一直保持着一种特别骄傲的语气和神态与那个女人对话,说完就顺手夺过我手中的包包然后提着它向里屋里走去。我望了一下那个男孩,那个男孩原本也在看着我,见我望向他,他立刻眉开眼笑双手胡乱拍了几下。我微微一笑,正准备伸出手摸摸男孩的脑袋,里屋就传出母亲的声音:“小文,来一下……”
我缩回手转身进了里屋。母亲正弯腰翻着我的包,一边选出日用品一边叮嘱我“刚才门口的那个阿姨你平时叫她支阿姨就行了,至于那个小孩……你别逗他玩!”
我一直垂着手恭听她的教诲,她却突然严厉地说了这么一句话。我实在是不明白,“……为什么?”
母亲转过头来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然后探出头望了望门口外边,然后缩回脖子压低了声音说道:“那个男孩是支莲她第三个老公的儿子,一生下来就,”说到这她又向外看了看,接着小心说道:“就是个傻子……”
说完母亲像是很得意的笑了笑,然后又弯下腰收拾我的东西。我没想到我到这里来知道的第一件事就是这种事,而且我看着母亲刚才的笑容感到特别不舒服。
她,是在自豪自己生的儿子不是傻子么?
忙完后母亲就开始准备晚饭,她把我叫过来,吩咐道:“呐,外边那有口井,你去打桶水来。”
我拎着铁桶走到外面院子里,却没看到什么井。我还记得两年前我来这里的时候院子里的全部人都是公用着一个水龙头的,可是原来安装着水管的地方全都长满了杂草。
“哪儿有井?”
“那个进来的小路口旁边,有堆干草的那里。”母亲在屋里回答道,她想了想又补充道:“以前的水管早就被拆了……”
在连接着大路的小路口我果然发现了一口井,可是它,纯粹就像是这里的人在地面随便挖了个洞然后又在洞口上面放了块木板。而且,这个井还是一个锥形的构造。
我打了满满的一桶水,母亲叫我放到厨灶的一边。我犹豫一下,然后还是吐出了疑问:“那个井……如果有人忘了盖木板,别人掉下去了怎么办?”
母亲头也没抬只是自顾着切菜,半晌才开口道:“怎么可能,谁会那么倒霉啊!”
“那,万一……”
母亲一下子就变得不耐烦了,她打断我的话,“怎么那么多废话,哪来那么多万一!”我愣了会,便坐到一边的椅子上不再说话。
无意中看到头上的大吊扇,它夸张伸长的身躯只是被一根锈迹斑斑的铁丝悬挂在房梁枯木上。我看到它的第一眼就被吓住了,连忙蹦了起来。
母亲转过身来,手里还捏着切菜的刀。“你究竟在干什么?”
我看着她满脸的怒容,有些害怕。“没,没什么。”母亲转回身的那一瞬间,我清晰地看到了她眼中深埋的疲倦。
我只是不该掉泪。
我们坐在饭桌旁边,等父亲回来。这里的天空比老家四川天黑的早些,现在仅仅也不过才下午6点左右,可是外边的沥青路面都模糊不清了。
门口还摆着那个小板凳,支莲也回去做饭了。不过那个男孩倒是一直蹲在地上玩儿。母亲做好了饭后就一直对着门口发呆,手里还捏着解下来的围裙。
我感到腰有些疼,动了下身体,竹椅不可避免地发出吱吱的响声。母亲忽的转过头来,看着我说:“估计你爸爸应该是要加班,那……我们就先吃吧。”
“嗯……”
我拿过筷子,低头刚扒了一口米饭,突然门口就出现一个黑影,宽大的体格几乎挡住了整个门口。我抬头看去,是父亲。
父亲坐在我旁边,我看得出来他的脸色非常的不好。他一坐下就一言不发地吃饭,很大口的那种吃法,小的时候感觉他吃饭就像是《水浒》里的绿林豪杰一样。这么多年了,他还是那个样子。
我小心翼翼一口一口地吃着米饭,尽量低着头不去看他们。过了一小会,他突然开口:“你怎么不说话?”我一抬头就看见他们两个人正盯着我。
“嗯。”
“这是什么意思?‘嗯’?这就完了?”父亲突然提高了声音,吓得我一抖。“以前每次打电话给你也是‘嗯、嗯’之类的!你现在还是这副样子吗?啊?”
“……”
“说话啊!”父亲猛然地把桌子一拍,我的手中的碗没抓稳一下子就翻了,米饭撒作一地,包括我的身上都满是米粒。
我盯着他,看着他涨红了的脖子突然间感到有些好笑。我扯起嘴角,“您是故意找茬的?”为了突出那个“您”字,我还特意用了普通话。
“啪!”果然一个大嘴巴子就抽了过来。
“别他妈的跟老子阴阳怪气的说话!”他气喘如牛地说。
我笑了,不用照镜子我都知道我肯定红了半边脸。我就这么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过了一会,估计他是被我笑得不爽了,于是又甩了一巴掌过来。他打完后,两只眼睛都变成了恐怖的血色。呼出的气体直接喷到我的脸上。
我转过头去看母亲,母亲只是双手紧紧地抓住筷子,眼睛盯着米饭似是木头人一般。我又把头转了回去,这次我看到他的那副样子干脆地笑出了声音:“哈哈。”
我知道他现在一定恼羞成怒了,但是我无所谓。“您一定憋得很辛苦吧,既然那么想扇我耳光,何不在刚进门的时候就直接冲过来打我呢?忍了这么久还吃了那么多口饭才想到办法挑起事端打我——真是不容易啊。”我边笑边说。我真的一点都没结巴,特别的顺口就说出了这么一段话。
父亲喘了几口气,突然明白过来我是在含沙射影地说他“吃饱了没事撑的”。他再度抬起手来,在半空中酝酿了一下冲着我的脸颊就扇了过来。
这回我可没那么傻,我一个侧身躲了过去。然后敏捷地离开椅子,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向门外跑去。慌乱中,听到椅子翻倒的声音,继而是桌子的坍塌声以及父亲的一声“呃,哎哟”。
我忙转过头去,一陀黑影就结结实实地砸到了我的额头上。我站立了几秒,才感到头晕。在我倒地的那一瞬,才看清父亲已经十分狼狈地被桌子压倒在地上,即使是这样,他仍旧用愤恨的目光瞪着我。而母亲则慌乱地看着我们两个人不知所措。
完全昏迷前,我突然听到小孩无辜的哭声。
恍惚中,父亲打了我一巴掌后,我转过头的那刻似乎看见过母亲眼角隐约的泪光。父亲又紧跟着甩了一巴掌过来,我冷笑一声侧开身子准备躲过去,可是那个巴掌至始至终都如影随形地覆盖在我的脸上,我怎么躲却怎么都躲不掉。
“啊!”我伸手狠狠地一推,然后听到一个女人“啊”的一声闷哼。我忽然就从床上坐了起来。原来,刚才都是梦。我晃了晃头,却看到摔倒在床边母亲。
难道刚才我推开的是她?
母亲神色尴尬的站了起来,手中捏着的毛巾却不小心掉在了地上,她连忙弯下腰去捡。我愣了半秒,突然鬼使神差地伸出手狠狠地按住了她的脑袋!
“咚!”
突然我的脑袋被一只手从一旁猛的推了一下,我立刻就撞到了身后的墙上,剧痛从后脑勺无尽地蔓延过来,那一瞬间的痛楚差点让我失明。
“你想对你妈干什么?!”父亲一边扶起母亲一边用愤怒的眼光盯住我。我好不容易将自己的视网膜重新聚焦,就看到挂着泪珠的母亲被父亲紧紧地抱住。
我看着他,说不出一句话来。我知道无论我说什么,他都不会愿意听的。我可不想又招来一耳光。
母亲吸了下鼻子,然后对我笑了笑,就拉着父亲走,“好了,我们该去上班了,别打扰他休息……”
父亲固执地站住脚不动,但还是被瘦弱的母亲拉动了。他在快走出门口的时候,还是对我愤恨地说道:“等你的脑袋一恢复就马上去给老子上班!我们家不养吃白饭的!不想读书就给老子去当一辈子苦力!”
“赵平国!”母亲突然提高了音调喊出父亲的名字。父亲一下子就不再啃声了,任由母亲把他牵了出去。
赵平国——你相信么?我只是想帮她扯掉那根白发。
你们信么?信么?我自己都不信。
他们走了之后,我才起床洗了脸,然后看见镜子里面色异常苍白的自己。我摸过额头上已包扎好的伤口,才感觉有些疼,想来昨晚他扔碗砸我的时候是使了全力。
这些伤痕,其实只有在抚摸的时候才会感到疼痛。
我走出门,想看看外边的路。
外面好歹还有微弱的阳光,不像这间屋子里那么潮湿。刚出门,我就看到昨天蹲在地上的那个男孩。此刻的他仍旧蹲在那里,手里还是捏着那个塑胶玩具,一脸的稚气。只是,旁边没有了那个叫支莲的阿姨。
我走到院子中央,左右看了看,特别的安静。好像所有人都去上班了,留下的,不过是……老弱病残。我被自己突然冒出的这个念头吓了一跳。我算什么?老、弱、病、残;
全。
呵呵。我这样在心里笑自己。
突然我感觉到我的裤脚似乎被什么东西扯住了,我一扭头就看到正对着我仰头笑的那个男孩。他一只手牵着我的裤脚,另一只手把他的那个玩具尽量举起来似乎是想递给我。
我蹲下了身子,他一下子就把那个玩具塞到了我手里。我这才看清,这个玩具原来是一个【机器猫】的模型。只不过上面有很多裂开的缝隙,其中全是腐坏的稀泥。
“给我吗?”我问道,看他的样子似乎这个娃娃对他很重要,而且他不一定听得懂我的普通话。
他使劲地摇头,一直不停地摇,过了一会我都感觉他快把自己的脖子摇断了他才停下来,同时扑闪着眼睛看着我。
“唔……”我思考了一下,有些不确定的说,“那么,你……只是给我看看的?”
这下子他一直十分高兴地点头。我伸出手帮他固定好鸡啄米似的脑袋,然后把【机器猫】还给他。挤出一脸的笑容,“谢谢,哥哥不需要的,呐,还给你。”
“哦……呀?”他接过玩具,脸上有些疑惑,“多……多,多多!”他兴奋地喊道,然后直接就朝我扑了过来并抱住了我的脖子。
“呃……”
“咦?萝卜朵?”我的背后突然冒出一个女人的声音,男孩听到了一下就放开了我屁颠屁颠地往我身后跑去。“咳……咳咳!”没想到这小家伙的力气还蛮大,勒得我喘不过气来了都。我大口呼吸了几次,然后向后看去,原来是那个支莲回来了,她手上提着两小袋过季的蔬菜。
她腾出一只手摸了摸男孩的脸,然后抬起头看着我,她用普通话对我说,“是小文啊,刚才洛宝叫你哥哥呢,嘿。”
嗯?多多——就是【哥哥】的意思?
“哦!支莲阿姨好,他叫洛宝吗?”
“嗯。”
“不错的名字。”我说着,然后伸出手搭在了洛宝的脑袋上。洛宝转过头来,接着他就放下了他母亲的衣角跑过来抱住我的脖子。
“呃……”
支莲突然僵硬地笑了起来,“呵呵,看来洛宝很喜欢你啊,那就麻烦你帮我照顾一下他了。我去做早饭。”我双手使老大的劲才把洛宝从我脖子上扒下来,我假装瞪着他,然后回答支莲,“好”。
“我告诉你哦,这是最后一次咯?!”我一脸咬牙切齿地对着流着鼻涕的洛宝说。洛宝狠狠地吸了下鼻涕,然后傻笑着点点头。怎么还是这个表情……
我只好再次无奈地蹲下来,然后洛宝十分高兴地爬上了我的背,一边搂住我的脖子还一边哇哇大叫。
“咿呀……咿呀呀……”
“……”
从早上不过一个小时这家伙自以为就跟我玩得很熟了,从此以后他是肆无忌惮地缠着我玩各种游戏。比如现在的这种【人工飞机】——马上快吃午饭了都,他仍旧不肯从我背上下来。
“咿呀……咿呀呀……”
“你能换个音调么?小祖宗……”
“咿呀呀……咿呀……”
“……”我服了。
突然一个人影出现在我的面前,我警惕地往后跳了一步,才发现原来是一个少年。
他留着很长的刘海,完全遮住了两只眼睛。只能从零碎的发隙中看到缕缕闪烁的光芒。他穿着一套陈旧的蓝色工作服,年轻的脸庞上显现出沧桑的神情。他直勾勾地盯着我看,这让我很不舒服,而且有种很熟悉的感觉。
我背后的洛宝这时却出奇的安静了下来,我这才注意到他盯着的是我背后的洛宝。少年一边向我走过来一边对着我说,“你好!”我正惊讶于他那标准的普通话,他已经走到我的面前来了。
“你好。”我说。
他弯下腰捡起了刚才我们玩的时候被洛宝扔到一边的【机器猫】玩偶,然后对我笑着说,“我是洛宝的哥哥。”说完就伸过手来把洛宝接了过去,他只是把洛宝放在地上然后把玩具交给他。
“那么,我们回去吃饭了。”他说。然后就牵着洛宝的手走开了。洛宝回过头一直呆呆地看着我,至始至终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难怪那么熟悉,原来是洛宝的哥哥,是——支莲的儿子,当然眼神也会和支莲一样。
我看着他们进了屋,关上门。
然后我突然想起昨天在车上母亲给我说的话,“我们每天中午不会回来的,在厂里吃饭。你以后就自己做饭吃吧。”
这样,真好。
其实我根本就用不着吃饭,我甚至这样庆幸的想,亏得他们不回来不然又会对我指手画脚。我十分明白清楚,即使就是吃饭这类的小事,他们也得对你的“吃还是不吃”“吃多还是吃少”“吃稀饭还是吃面条”——一系列问题做出严谨的规划。并且我必须按照他们的想法去执行。
我无法反抗他们,我总可以反抗自己吧。
看究竟,是我先把自己搞死呢,还是你们先把我逼死……我就是这么想的。我第一次对自己不怀好意地笑。
其实人都是有八卦心里的,似乎探究别人的秘密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本性。我后来悲哀的发现:其实我和他们没什么不同。甚至,更加卑劣。
比如第二天我就千方百计地想问出洛宝哥哥的故事,当然我的首选目标就是洛宝。但是很可惜的是,母亲她说的是对的,洛宝只是个天生的傻子。
就像是现在这样,隔壁几个小孩联手把他推到在地上后扬长而去,洛宝还只是望着他们的背影傻呵呵的发呆,甚至不知道该马上爬起来。我连忙跑过去把他抱起来,刚想呵斥他几句,可是他只是看着我傻笑,还是算了。
我发现洛宝好像也就只会发出“咿呀”之类的声音,而不能和其他同龄小孩一样发出模糊不清的话语。包括那天第一次叫我的“多多”,后来也没听他叫过我。他就一直笑,总是那副表情,永远不会替换的笑容以及单调的“咿呀”。
这样,我也就丧失了了解他哥哥的兴趣。
在我来这里的第二天的时候,他们给我买了一套纯白的睡衣。在我换上那套衣服后,母亲在背后小声的对我说:“昨天你才来,你爸只是心情不稳定,你……”
后面的我没听清,因为我直接就回了我的房间。
关于这个所谓的【我的房间】,则是在我出走后,他们劝降时许诺给我的,说是要给我单独租一间房子。结果我来了之后才明白,新给我租的那个房间就在他们的旁边。两扇门不过五步的路程。
基本上,除了睡觉以外的任何生活事件全都得到他们的屋子了进行。像是吃饭、洗澡、换衣……甚至于上厕所的卫生纸也得到他们的屋子里拿。
这一切我都当做是报应,对我自己的报应。但是我不后悔。
白天的时候我也干脆懒得换衣服,就顶着那一身死人穿的白衣到处乱晃。有些时候,会错觉以为自己已经死去多年了一样。
但是好歹还有洛宝。
支莲的妈妈每天早上会去买菜,洛宝就会在我附近门口晃荡,直到他母亲回来。而那个他的哥哥也会在中午11点下班,他回来的时候就会拉着洛宝回去吃饭。
这一切,似乎都那么规律,那么单纯。
直到我额头的伤疤已经快要脱落的那天,所有的黑暗才蜂拥而至。
下午突然降了场暴风雨,临海的这里,云雨层压得特别的低,几乎都快到房顶了。几个落雷吓得路上的行人落荒而逃,旁边废弃电杆上的不知名鸟类也怪叫几声就飞走了。
转瞬间,大雨倾盆而至。
我站在门槛上恍惚地看着雨幕,不知怎么得突然想起那天在车上看到的那段序言:
【夜,无尽的夜。我是一个迷失的孤儿,在这夜里漫无目的地跑。这条小径崎岖不平,尽头通向安静的森林。忘了为什么会在这里,也忘了为什么要在这夜里跋涉。模糊中看到的景物都在细微地颤抖。夜,为他们织了一件黑色的外套。朦胧中又觉得那有一片向日葵花,却那么小,那么矮,在夜里更难辨识。但又觉得它是向日葵……看不清,看不清。忽然,我掉入湖水之中。】
当时觉得作者写的简直就是莫名其妙,可是就在这落雷的瞬间,我完整地想起了那段话的每一个句子。甚至是每一个标点符号。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是看到满天的雷雨,恍惚中忧愁起来。
上班的人陆续回来,每个人都套着副宽大的雨衣,他们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抹去雨衣帽露出那张苦守风霜的脸。
母亲是最后回来的,她的手上还提着三大袋新鲜的蔬菜。她看着躲在我背后的洛宝不由得皱了皱眉头,然后走了进去开始做饭。
我转过身来蹲着,哄着洛宝:“洛宝,该回去吃饭饭了哦。”洛宝盯着我呆呆地看了几秒,叫了几声“咿呀……”然后一摇一摆地向他自己家走。
“你爸被他们同事喊去喝酒了,今晚他不回来吃饭。”
“……”
“你的工作已经安排好了,和我一个车间,做检验……”
“……”
母亲先前一直低着头做饭说话的时候也没回头,这次却转过头来盯着我看。我愣了愣,然后吐出一个字:“哦。”
母亲看着我好一会才转过头去,这次她再也没有开口说话。
我想,如果我现在是在做梦,那么我一定可以听到她心脏的叹息。
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云雨不过半个小时就消散了大半,只余下空幽的黑暗。此刻已经完全黑了天。我望着外面发呆,母亲咳嗽了几声,分不清是真的病痛还是单纯的假意咳嗽,总之我还是得回过头来盯着饭菜。
“明天早上你要早点起床,主管也许会问你一些问题,你……”饭桌上安静了十几秒后,母亲开始念叨。
我像往常一样没有说话,只是偶尔支吾几声。最后母亲却生气了,“你怎么不说话?”
我一愣,感觉这句台词有些熟悉。稍微一想,便记起了,我来这的第一晚,父亲就是这么问我的。
我沉默了半晌,终于了开口,“怎么?这次您也想打我?”
“你……”母亲的眼泪一瞬间就涌了出来,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她如此轻易地就让我看到了她的眼泪。可是——
这样的她只是让我感到做作,让我感到恶心。
“小文,你明知道这么说会伤我的心,可是你还是要这么说……”
“我不知道!!!您是琼瑶小说看多了是吧?说出这么恶心的台词不怕半夜别人睡不着觉么?”我冷笑着打断她的话,不自觉地说出恶毒的话来攻击她。
“小文……”
“您是觉得叫我的名字好玩吗?”我无不怀着恶意讽刺道。
“……”
“……”
“小文,你是不是觉得你爸没在这里,我,我比较好欺负……”母亲抽泣了半晌才镇定了下来,双眼通红地盯着我说。
我正欲说话,突然,“啪!”一记响亮的耳光在隔壁响起。吓得母亲一愣。
然后紧接着就是各种物体破碎的声音以及女人的哭喊和男人的低吼,隔壁的声音越来越大,不过十多秒,周围院子里的住民大部分都跑到这里来了。甚至有些人都挤到了我家门外。
我突然想起,隔壁住的是一对年轻的夫妻。
母亲在起初的惊慌中稳定了下来,也擦擦眼泪跑了出去看热闹。我呆呆地坐在原地看着外面嬉闹的人群,从他们的脸上看不到太多的忧伤,更多的是彻骨铭心的惊奇。就像是在集市看猴戏一样。
而隔壁正在争吵动手的夫妻就是舞台上的猴子吧。我这样想着。却没在意跟在人群后的洛宝。
争吵中的女人突然发出一声尖锐的叫喊,整个人群就轰的一下散开来。洛宝措手不及中被带到在地上,泛起一阵烟尘。这次我看到他了。
我忙冲出去抱起洛宝躲到一边,才看清目前的局势。那个女人此刻正披头散发地站在门口,而那个男人则摔倒在外边地上。这时周围有人去拉那个男人,一些中年妇女也跑过去拉着那个女人。
他们就像是看完了一场电影,现在去收尾一样。
“呃,咳咳。”这时我突然听到一声微弱的咳嗽,我向声音来源处望去。只见昏幽的小路上正走过来一个男人,他歪着步伐乱走,好几次差点栽倒在地上。
我知道那是父亲。
他胡乱走着步,估计是喝了酒的缘故,就在进来的小路边,他的身子突然矮了一些然后就直接倒了下去。几乎没有一点时间间隔,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母亲一下子就跑到他身边把他扶了起来。他摇摇晃晃的站稳了身子,突然低头骂了一句“@%%¥!”然后抬起一脚把刚才绊倒他的东西踢飞了。
父亲哈哈大笑了几声,然后就和母亲走进了房间。整个过程只有我看到,因为所以人的注意力都还在那对夫妻身上。我站了一会,然后洛宝走过来拉我的裤脚。
我忽然低下头盯着洛宝,故意用很恐怖的表情盯着他。可是他还是那副表情,他一直看着我傻傻地笑。
我终于还是没忍住,大声对他吼:“你笑什么?!你就知道笑!你晓不晓得你刚才差点死了啊!”我一着急连四川话都说了出了,“你是猪啊!你是傻的啊!你给我滚!我不想看到你了!!!”说完我一把把洛宝推开,然后跑向自己的房间。
关上门,外边的喧嚣就不存在。
门外传来母亲的呼唤:“小文,小文,你今天该去上班了……小文……”
“小文……”
“你走啊!我不想见到你们!”
“……”
不知道过了多久,像是做了很长很多的梦,整个脑袋里都是支离破碎的记忆。我从床上坐起来揉了半天脑袋才听到门口一直微弱的“咿呀”声。
是,洛宝……
我盯着门板发呆,洛宝一直在门口咿呀的叫。今天我没有去开门,不知道为什么,我昨晚的那一瞬间发现自己原来是那么的讨厌洛宝。讨厌他那张永远不变的笑脸,讨厌他那种被别人欺负了还傻笑的表情,讨厌他那永远单一的【机器猫】玩具,我,简直就是——讨厌死了他!
过了不知多久,洛宝似乎是叫累了。门外不再有声音,我想,他应该是在自己一个人玩【机器猫】吧,就像是我没来之前那样,一个人蹲在地上……
“咿呀!!咿呀!!!”突然外面传来洛宝惊慌的叫喊。
我从来没听到过洛宝发出这种叫喊,这……我再也顾不得许多,踩上拖鞋就往外跑。我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有这种速度,几乎不过两秒钟我就跑到了院子中央。
“咿呀呀!!咿!”
我左右扫视了一圈,居然没看到洛宝?!
“洛宝!”我大声喊着!
“咿咿!!”
这会我听清了,是小路那边,那边的是……水井?!我的脑袋电光火石闪过,那个井盖是,是昨晚父亲踢飞了的那个……洛宝!!!
我忙冲了过去,我趴到在井口上,果然就看到正在拼命挣扎的洛宝。他的大半身体都被水淹没了,只剩下一个脑袋和乱摆的手臂。“洛宝!”我死命地向下伸手,可是长度始终够不了洛宝,可恨的是我又不会游泳,这个井又是口小里大……
“洛宝!”
“咿呀!!咿呀呀!!!”洛宝的脸色都憋得绯红,叫喊着不时还被水呛到。我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洛宝一寸一寸地往下沉去,我……
“多…”洛宝说话又被水呛了一口,然后说出最后的两个字,“多多!”他在叫我哥哥!!叫我哥哥!
“洛宝!!!”谁能救救他!谁来帮帮我!!!
我爬起来,顾不得身上的泥污,到处盯可以救洛宝的东西。可是,我,我什么都没找到……我只看到了——
买菜归来的支莲。
支莲站在小路口,手里提着两袋过季的蔬菜。她的表情我看不清楚,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安静地走到井口往下望了望,然后抬起头盯着我看。一双眼睛完全变成死鱼白。
突然支莲大吼一声就把手中的菜砸向了我,然后疯狂地扑向了我。我站在原地,其中一个土豆直接命中了我额头上的伤疤,流出的鲜血模糊了我的视线。
一片红色的世界中,我只看到支莲疯狂的拳头和指甲,她的叫喊,我什么都听不到,从我流血开始我的身体就像不再是我的了一样,包括这具躯体的感官……痛觉、味觉、听觉等,都逐渐离我远去。
混乱中,四周突然冒出许多四川人和贵州人。他们有的冲过来和支莲一起打我,有的试图拦住打人的人,但是结果,每个人都在互相攻击,每个人都声嘶力竭。我依然是什么都听不到。
模糊地视线中,我似乎看到母亲哭喊着尖叫着冲向支莲,她的手中拿着一块砖,表情是从未有过的狰狞。我试图走过去拉住她们,我像告诉她们别打了,洛宝还没死……快救救他……
可是他们每个人都像是疯了一样,没有人理解我的怒吼,以至于到了最后,好像他们都看不到我了。
我被乱斗的人群推来推去,恍惚中,我的后脑勺被狠狠地打了一拳,然后我就那么笔直地栽进了井里。脑袋刚进入井口的那一瞬间,我就恢复了听觉,我听到众人的惊呼,我听到众人的怒吼,我还听到母亲撕心裂肺的哭泣……
我的眼前突然闪过洛宝的笑脸,这张脸……真像我小时候啊……
当水漫过我脸颊的那一瞬,原本萦绕在我耳边的所有声音忽的全都变成了雷动的掌声。
2010.10.17 20:11(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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