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幺妹枫蝶

发表于-2010年10月16日 晚上9:28评论-2条

一个乡村女人的故事,故事不多。之所以写,只是因为曾有许多的乡村女人如此度过了她们的岁月。

——题记

一阵阵机器的轰鸣声响彻村庄的上空,撼动着宁静的大地,连月来的修路使得本已喧嚣的村庄更加喧嚣。

近几年来,矿石的大面积开采,远处的山峦矿洞如野人的居处,矿工进进出出,让本该幽静的山林一下子热闹了许多,不再拥有鸟儿们的鸣叫。山下选厂林立,尾沙堆满了河床。山秃了,水干了。在那居处的周遭偶有站立的稀疏的林木也早已因矿洞的存在抹去了昔日的山峦的苍翠,即便这些年人们又在那些稀疏的林木间种了栗树,也难掩时代发展留给世人的疤痕。

从这些疤痕追忆,向前,再向前,乡村回到宁静幽远,远山又再如女子眉黛,一条河水流淙淙,太阳每天从那处山峦东边升起,又由它的西边落下。每逢夏季,这条河便会成为村庄人们的天堂,男人们会挽着裤脚到河里冲洗刚劳动完腿上粘上的泥巴,一些女人们则集聚在河边嬉戏和洗衣,河里是光着屁股的孩子们在捉鱼摸虾。冬季,河面上结起厚厚的冰层,这里便成了孩子们滑冰溜冰玩耍的乐园。

今年的冬季仿佛来得早了些,气温骤然下降,北风呼啸着像要是将这个村庄吹走一样,家家闭户守着火盆等待着夜晚的来临。

夜很静,星光暗淡,偶有一阵寒风刮风窗门,发出呼呼地声响,远处不时的传来几声狗吠。无事可干的村民也随之钻入家中的被服中。幺妹在这样的夜里、这样的乡村诞生。

“生孩子也不找个时候,这么冷的天”。东屋,幺妹的小姑在埋怨。

西屋,乡村的稳婆用她的手将幺妹带到人间。幺妹暗哑和稚嫩的声音为自己的出生哭着,挣扎着哭着,伴着寒风在夜空中传得很远。她的哭让屋外沉睡的大黄狗汪汪地叫了起来。

“叫什么叫,该叫的时候不叫。”幺妹独眼的奶奶厉声呵斥着院里的大黄狗,大黄狗于是哼哼着重新趴回自己的狗窝。

“哪个女人不生孩子?你生两个了,还哼痛!哼死呀!”幺妹独眼奶奶呵斥大黄狗后,接着呵斥刚产完幺妹的女人。昏黄的灯下,她那只阴沉的独眼总有幽幽的白光。幺妹熟睡的哥哥、姐姐揉了揉惺松的双眼,有些害怕地望着奶奶那只独眼。

“睡!”独眼奶奶冷冷的只对他们只说了一个字,于是对妹妹来临人世充满兴奋和好奇的哥哥姐姐只得默默闭上自己的眼,继续睡。

“妈的,这婆娘肉皮犯贱,打一顿看你还叫!”幺妹父亲对于自己的妻子没有爱情,他总以为娶来的婆娘除了陪自己睡觉外,和一条狗没多大区别。而他对幺妹母亲说话时,总阴着那张雷公脸,让自己看上去多了几分凶煞。

“是难产。”当稳婆将幺妹妈生产幺妹的情形告知她的家人,“死不了。”幺妹的独眼奶奶也只是冷冷这样回了一句。

即便是丈夫和婆婆如此的对待,生完幺妹的女人看到放在身边的幺妹时,苍白的脸颊和疲惫的双眼依然透出对女儿的爱。

幺妹的母亲没有因为幺妹的生产而“坐月子”,在第二天天还没有亮时,这个苦难的女人已经起来,和往常一样开始做饭、喂猪。

幺妹的一家没人喜欢幺妹的母亲,却爱着幺妹。儿时的幺妹是幸福的,倍受独眼奶奶的宠爱,以至于六岁的姐姐与三岁的哥哥在心底怨恨着幺妹。而幺妹的幸福以及被疼爱,这一切或者是因为那女人为了生幺妹而受了许多苦。但幺妹记忆中没有存下许多的快乐,她只是记得身为村医的父亲很少回家,即便回到家中也很难看到父亲的笑,也只是听到他对母亲的咒骂,看到他对母亲的痛打。

幺妹记得,母亲吃饭的时候总是蹲在家的一个角落,吃着家人剩下的饭菜。

后来,农村实行土地承包,幺妹一家加上奶奶、姑姑总共七口人的土地,全落在了幺妹母亲一人身上。

幺妹的母亲如同一台不停的机器,在岁月流逝中不断损耗着自己的生命。幺妹记得在春寒料峭时,她曾看到母亲淋着冻雨,穿着薄衣,伛偻着身躯在地里翻地。幺妹想起,许多日子里,母亲从地里赶回家里,于是又开始忙着做饭、喂猪。幺妹记得,炎炎夏日中,母亲在地里除禾媷草时,汗水浸透她的衣衫,汗滴从她苍白的脸颊滴落土中。幺妹还记得秋天,母亲将收获的玉米、高梁、大豆……摆满了不大的院落。幺妹告诉多年后的女伴说,那时,母亲做饭总被奶奶骂,说她饭做多了浪费;又或者说她饭做少了,说是母亲想要饿死她;幺妹说,那时母亲为奶奶烧炕,炕烧热了,奶奶说想烫死她;凉了,又说是想冻死她。而这一切,在奶奶的埋怨后,母亲总是被父亲劈头盖脸一通毒打。

幺妹记起母亲死在某一个晚秋的夜晚,那晚的风很像更冷了一些,落叶多了许多。那晚村上在放映电影。电影开始,片中响起的枪声,难分难舍的儿女柔情让所有人为之动容。幺妹记得,那晚父亲便是在这群痴痴醉醉的人中看着电影。幺妹记得那一晚自己没有去看电影,她看着母亲无力地躺在炕上,然后对自己说:“幺妹,来,妈在最后抱你一次”。后来,幺妹知道那是母亲要死去了,于是她哇哇地哭起来。当隔壁留在家里的人赶到幺妹家看时,只闻到一股刺鼻的卤水味道弥漫在空气中。

于是,有人开始张罗着去叫正在看电影的幺妹爹。于是,那些去叫的人看到幺妹爹嘴角弯成了一抹弧线,快乐的享受着电影中的每一个情节。于是,在这样的快乐中,幺妹的爹并不想回去。直到最后,所有村人的眼光都望向这个男人站的角落,他才悻悻归去。

幺妹爹回到家,本已扭屈的脸看到家中有人要往幺妹妈口中灌肥皂水,更加变形,如同变了形的金刚,似从地狱中发出的声音一样:“弄吧,谁弄死谁负责。”拿碗的人手一抖,肥皂水洒落一地,村民们惊愕地面面相觑。后来,幺妹看到她的母亲脸色慢慢变成了紫色。

幺妹哭喊着要母亲,得到的却是她父亲一通劈头盖脸的骂,仿佛幺妹妈的死如同一条狗的死去。而与幺妹相比,她的哥哥与姐姐在幺妹父亲的怒喝中更是不敢哭出一声。

幺妹母亲死去几天后,幺妹的父亲从村外带回一个妖艳的女人。在这个女人的面前,幺妹的父亲从他那张雷公脸上多了几分笑意,但却笑得很难看。幺妹对这个女人则是敢恨的,她的心底总认定是这个女人的原因,然后母亲才会服毒。但后来,这女人并没有嫁给幺妹的父亲,而是嫁到了邻村。从那女人离开,幺妹父亲不再怪异的笑,而恢复了从前冷冷的雷公脸。

转眼幺妹已八岁,到了上学的年龄,母亲去世也已一年有余,母亲一词也永久的成为幺妹记忆中概念的代名词。

幺妹没有进入学堂,姐姐与上哥哥也因母亲的去世早已辍学回家,过早的担负起了生活的重担。幺妹的父亲那张脸似乎千古不变。

每当幺妹看到我背着书包上学,总会到近前摸摸我的书包,一副艳羡的眼神。这时便会听到幺妹父亲那来自地狱般的声音吼叫道:幺妹,回来。女孩子上学有什么用,早晚是别人的人。有啥看的。幺妹只好悻悻地离开,而我也飞也似地离开那个可怕的声音。

或许人凶家畜也凶,幺妹家的那对大白鹅也会伺机的跑出来追着啄我,大黄狗也是汪汪地叫个不停,最可恶地是那只大公鸡也出来抓上两爪。尤其是幺妹家门前的那面圆镜在太阳光下也发光耀眼的光芒,直射在大门口,晃着人眼。夜晚时又会像幽冥中的光一样令人毛骨悚然。幺妹的独眼奶奶说:圆镜有避邪的作用,这是为了避邪。那时虽不知邪是何物,但想来一定是很可怕了,自此夜晚再也不敢独自出门。

夏季的夜,清凉惬意。整个村庄迷漫在如水的月色中,偶有虫鸣阵阵夹杂几声狗吠声,忙碌了一天的村民们喜欢这样的夜晚,聚在一起一边吸着烟一边谈论着一年的收成。而我们这些孩子们却喜欢聚在一起玩耍。幺妹家后面的那颗杏树成了我们的乐园,树上的杏子青中带着一点黄,咬在嘴里酸酸地略带着甜味。

幺妹把着树上拴着的一条绳子游荡,我们则爬到树上玩耍。突然一声“妈呀”的哭声响起,惊愕地我们面面相觑,听老人们曾讲过:小孩子能看到鬼魂,难道是幺妹看到了她久违的母亲?吓得我们动也不动一下。直到大人们赶来,才知是幺妹的眼角被一个突出的石头划了一条一寸条的口子。自此幺妹的眼角落下了一道永恒的伤疤,如一条永不消褪的蜈蚣一样趴在了那里。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和幺妹都渐渐长大。幺妹的姐姐出嫁了,姐夫是本村的小伙。哥哥成了家,嫂子是湖南的,温柔贤淑。幺妹的奶奶已是体弱多病,那只独眼恍然间暗淡了许多。幺妹直到奶奶去世,才嫁到了邻村。

离家十几载。对于幺妹的记忆,我也仅记住一些如同稀疏林木的片段。前段时间回乡,向母亲提及幺妹,母亲则低低一声轻叹。

母亲说,幺妹女儿已经十岁,但她得了血涝,女人月潮过早的消失了。她说幺妹虽然年仅三十几岁却苍老异常。虽然幺妹父亲给幺妹吃中药,让她身上流出的汗都带着淡淡药香,但这一切注定徒劳。幺妹的活着只是药物的维系。母亲说:得了那病的女人可怜,人会同上岸的鱼一样因干涸而死。

秋季的清晨,多了些许的雾气。村庄在雾色中迷离。一阵秋风吹过,雾色随风吹过的枯叶渐行远去。

我静静坐在乡村老家那道门槛上,望着炕堂里明明灭灭的火苗,望着与之相衬的母亲花白的头发,蓦然间伤感又多了几分。阳光过处,袅袅炊烟升起时又忽地在风中飘散,这不是人生岁月的意境么?易来、易去,待到细细思量时,一切已经都只剩下意境而已。而这种意境之下,幺妹当初的出嫁和如今的形状亦是如斯,昔日幺妹艳若桃花的脸如今只是沧桑和忧郁,眼角那道如蜈蚣似的疤痕更加怆然。

幺妹与婆婆不和。即使病,她也常站在月台上与婆婆争吵,这点让她看起来不像她的母亲。幺妹的婆婆恼极,猛然将幺妹娇小的身躯推下了一米多高的月台。幺妹身形坠落如飘零的落叶,这时又像极她的母亲。月台上,幺妹的婆婆并没有因幺妹的摔倒而停止粗鲁的咒骂,而婆婆旁边站着的则是幺妹木然的丈夫。幺妹悲痛欲绝,跑出婆家。

很快,幺妹父亲知道这事。他跑到幺妹的婆家大闹了一场,将那个家砸了稀巴烂。随后,将幺妹接回了自己家中。

母亲轻叹,看见我对幺妹的事情显得哀悯,想到我也许是在哀悯自己那一场婚姻的失败,于是说:“女人呀,不要委屈自己,更不要轻易生气,凡事要看开些。气大伤身,这病都是从气上来的。”

母亲说完自顾地向炕堂里加着木柴,炕堂里的火陡然旺盛了许多,烟囱里滚滚浓烟冲向天空。我惨然笑对母亲:“人说夫妻就如同两头不相识的叫驴,被人硬牵到了一个槽子里吃草,那时我曾笑得眼泪直流。但现在我终于明白这并不好笑,相反可悲。婚姻到底什么?是前世今生的缘还是前世今生的债?”母亲沉默。 

“女人如花花似梦”这本是一句很旧的歌词,用于幺妹的母亲、幺妹或我都无不当。梦醒,心碎。幺妹为此想到离婚。她为了脱离那段曾有的羁绊,便欲脱离原先的所在。她问我能否帮她找个工作,但我能给她的只余下失望。

后来的一段日子,没有能离开乡村的幺妹与她的丈夫余情不了。幺妹看不得女儿娇小的身影,看到她会落泪;她听不得女儿泪眼婆娑中深情呼唤,听到时也会哭,最后她以丈夫忏悔的泪为由回到了婆家。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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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梦漪推荐:梦漪
☆ 编辑点评 ☆
梦漪点评:

读完这篇文章,心情很沉重。作者以质朴的语言,娴熟的笔法,深沉的感情,记述了大山深处两代女性的悲惨命运,催人泪下,引人深思,发人深省!

文章评论共[2]个
涂起凡-评论

呵呵,这篇文章看了看,不过还好不是王大妈裹脚,应该是值得一看的文章。但遗憾的是,在这里值得一看的文章仅仅是推荐,而不是精华。反过来,我想要说的话,那么就只有一声长笑了。at:2010年10月16日 晚上11:14

文清-评论

今天是重阳节,祝妹妹节日快乐,请菊花酒!at:2010年10月16日 晚上11: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