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饱喝足，还要去喝茶，在家里喝是不值得提的，是在茶楼。我于是想起了日本的茶道，那是有钱又有高深修养的人的生活。哎呀，现代人，真的有品位。

走进茶楼，果然有些气派。每间房门上都有茶名：碧螺春、杭州龙井（应当是西湖龙井吧？）普洱、铁观音……房内摆了很多沙发、茶几，但进门首先抢入人眼帘的是一个麻将桌，桌上的麻将是乱码的，好像不久前刚有人玩过。墙面上没有任何装饰，没有我想象中的艺术挂件，空气中充满尼古丁气味，没有茶道的任何气氛。

一会儿，茶泡上来了，说是铁观音。满满一大玻璃杯，很富实。

大家就一边死命地抽烟，一边打着饱嗝大口地喝茶。我很疑惑：这怎么品茶？这些常常光顾茶楼的人不会是糟蹋茶文化吧？

大家好像都很懂茶。能说出各种茶名，能细细罗列同一种茶的各种不同等级的价位。再深入，就谈到自己曾和某某大官一起吃饭喝茶，能自信地说出大官喝什么茶不喝什么茶。于是大家又扯上了人事关系，某某会为人，某某运气好而某某有点背，本该升什么官，结果敬酒的时候说错了话，比如本来想说：我干了您随喝，一紧张，竟然说成了您干了我随喝，结果明升暗降，坐了冷板凳。又扯到送茶给大官的诀窍，比如怎样才可走进人家家里，怎样把人民币塞进茶叶筒。光送茶不送钱？那还不笑掉人家大牙？一斤茶也就千把块钱，求人办事这点钱怎么支得开人家的眼睛？你以为是陈焕生上城的年代呀？于是大家就真的笑侃起一个故乡的民办老师，为了转编，提一包家制的粗茶到省城找当大官的中学同学，老同学要他提回了三只鸡。事嘛，当然没有办。但民办老师竟然很感激，说老同学那么大官，还送鸡给俺这个赤脚老师。土不土嘛？倒是。不过，光送茶也不是一定不行，能送上真正的“天山神雾”保准能办事。那是那是，不过，可是特别特别的难得哟。喝茶、抽烟的人就把话锋扯到了“天山神雾”茶的来源：在天山某个神秘的山崖上，长着几株神秘的茶树，长期被仙雾滋润，用特别的工艺加工成极品茶，喝一口宠辱皆忘，其味无穷，能滋阴壮阳，益寿延年。那茶特别难采，要用直升飞机才能摘到；那茶产量特别少，一年才产几千片？不对，好像是一年不到三斤。某官是管这个行业的，可以搞点自己喝，要他谋点出来送人情可就难了。一斤是一万五千块啊，不只不只，反正是天价。

茶的事再说就乏味了，还是说人，当官的说了，那就说女人。一个茶友对喝醉了酒的茶友说：你就会吹和某公老婆好，有本事叫她来喝茶吗？因醉酒已躺下半天的茶友突然兴奋起来，也不回答，马上掏出手机拨号，很霸道地跟对方说：马上来某某茶楼。关机后，对大家得意的说：百分之百，五分钟内必到，要她亲手给我泡茶。哇塞！众人或惊讶，或羡慕。

我一下悟出，这世间突然冒出种类繁多、价格惊人的茶的原因，这种种的端倪，都是人心臆造出来的，是人的欲望烧烤出来的。金钱和地位，永远是那么诱人，人心永远没有满足的时候。当人们对这两名词感到枯燥、乏味的时候，人心的欲望却一点也没有停止膨胀；而是在苦苦寻找满足人心欲望的载体。茶叶只是其中一种。这种本来确实能陶冶人的情操、有益于人体健康的植物被人开发成拥有高雅文化外表蕴含现代人赤luo裸的疯狂膨胀欲望的尤物。于是茶的品种越来越多，传统的被做大做强，新品种在不断开发，价位一路飙升，升到云里雾里，升到九天霄汉，那里有永不满足的人心。茶的功能也被说得越来越神乎：美容、降血压血脂、排肠毒、壮阳、延年益寿……请人吃饭算什么？还要请人喝茶。五块钱一杯的算什么？十块，百块，千块，只要人敢想，没有办不到。送月饼是老土了，送烟酒也过时了，送茶叶要好多了，这又不算行贿，不过是送了点茶叶，中国是礼仪之邦，礼数周到是传统美德。送的什么茶那就要看办什么事；百元是茶，千元是茶，万元也是茶，没有珍品茶，筒内补一茬。这都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而先满足别人的欲望的伎俩，跟茶道没有一点关系。

我记起一件关于茶叶的故事。两年前，我收到一包塑料纸包装的茶叶。塑料纸是透明的，从外可以看得见里面的茶叶。那是很普通的农家茶。打开袋口，一股令人倍感亲和的芳香沁入肺腑。这茶来自景德镇。一个早先和我父亲同在浮梁山里做手艺现在一家大机关做门卫的乡亲，在谷雨季节到山里买了一斤时新茶，想起了教自己手艺的师傅。于是分出一半，不远千里捎来。我父亲接到后，看得很重，每有贵客光顾，父亲就拿出这包茶叶，很仔细地亲自为人撮茶、倒水，自己则一小口一小口地有滋味地品，相当惬意。父亲感动之余，写了一首诗：旧日恩义今日爱，千里浮梁捎茶来……。这是茶道，是很原始、朴素的茶道。虽然那半斤茶的价钱不超过20元，但毫无疑问，送茶、受茶、品茶的人都站到了茶道的正确道口，这里没有冷漠，没有猜疑，没有扭曲的人欲，只有原始、朴素的情感和人们对生活的善意理解以及对未来的美好愿望。

诚然，更高级、完美的茶道是有的，中国古代的文人雅士的茶道以及受中国文化熏陶的大和民族的茶道都很博深。中国当代也不乏发达的茶道。那些需要特殊生长环境、特殊种植技术、特殊制作方法的特种高级茶叶以前存在现在存在将来也会存在，更好的茶叶也会不断开发出来。好茶的生长需要灵气的土地，好茶的制作需要脱俗的工艺，好茶泡制需要纯粹的陶器或瓷器做茶器、需要洁净的泉水、需要恰当的火候，需要远离肮脏的尘嚣；更主要：品茶的人要有洁净的心。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