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福生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行,心底洒满了阳光。落日的余晖穿过参差的高楼缝隙投射在他古铜色的脸上,显得分外的和谐。
他喜欢这城市。尽管它总是被重重叠叠的楼群包围着,不像家乡的田野那么空旷。尽管它总是被厚厚的烟尘笼罩着,看不见一只飞鸟和一朵云彩。甚至在挤公交车的时候,每每有人嫌弃他的满身汗臭,骂他是乡巴佬,他都不以为意。他就是没来由的喜欢它。
他喜欢城市这热热闹闹的氛围,喜欢城市里宽阔平坦的公路,喜欢城市夜晚弥天的灯火,喜欢城市川流不息的车辆和蜂拥般的人群。更重要的是——在这儿,他活得有价值,活得有希望。他的价值就体现在每天七十块的工钱——只要你有手有脚,不惜疼力气,就有的钱挣——这就是城市的法则。
生活就是一枚看似简简单单的水果糖,包装大同小异,内容却都不一样。有很多人把含在嘴里,慢慢品尝甘甜滋味。有很多人却将它挂在脸上,苦乐幸酸,一望而知。福生属于后者,而且是那种极易满足的人——一日三餐无忧,就可以整天哼哼唱唱。
作为农村青年,他是幸运的。27岁时,他和秀结束了长达三年时间的恋爱,走到了一起。当得知即将要做爸爸时,他激动地心情更是不可抑制。美好的日子才刚开了个头,谁料却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改变了。
那天,秀刚吃罢饭,挺着大肚子躺在床上准备午休。突然整个屋子发出駭人的颤抖,年久失修的门窗也发出一片吱吱嘎嘎的响。秀吓呆了。福生惊骇之余猛然转醒,意识到是地震之后,拉着妻子的胳膊就跑。妻子身躯不便,跑动过程中还是摔了一跤。秀腹痛如绞,浑身冷汗直冒,当天夜里,伴着余震的危险,在附近的小诊所里生下了一个男孩子。所幸的是母子平安。叫什么名字好呢?妻子问。福生说:“就叫震生吧。他爹生在新时代(1978年改革开放后),长在红旗下,赶上了好时候,叫福生。儿子一出生,偏偏赶上了地震,自然就叫震生了。”
他们的房子虽然没倒,却成了危房。秀就此留下后遗症,一看见四壁的裂缝就惶恐不安,陈旧的老屋住不下去了——不得已和父母挤在一块去住。
从那以后,福生再没有开心地唱过。看大家都修新房了,他自觉惭愧,咬一咬牙,登上了去省城的列车。他成了这城市里最卑贱最微小的一份子——如同一只饥饿的老鼠,早出晚归,在城市的角落里四处寻觅,不放过一丁点生存的机会。
【二】
为了留在这儿,他吃了很多苦。他当过搬运工,送水工,掏过下水道,爬过电线杆——甚至还差点连命都搭上了。
有一次,他和一位工友在某小区维修线路。他刚爬上去,还没来得及将身子舒展开来,鬼知道哪个狗日的合上了电闸。他觉得胳膊一麻,就望空跌落。虽说是照明电压,电的不是很严重,可他却跌得不轻,在医院躺了足足半个月。负责施工的老板说他是操作失误,象征性的给了点钱。这些事情,他都没敢告诉家里,报平安的家书一片声的说好。他对秀说:“你等着,我会让你们住上新房的,别人有的,你和孩子都会有!”
后来,多亏了他的同乡老赵拉了他一把,叫他到工地上干,工作稳定下来,收入也有了保障。老赵在这儿呆的时间长,当了个小工头,有点牛逼轰轰的,也没人敢欺负他。
每到月底,是福生最开心的日子。就着工棚昏暗的灯光记工分,盘算自己又挣了多钱的时候,他心底就如娶新媳妇一样的美。他在心底估摸着,照这样下去,明年年底家里的新房就可以动工了。他忍不住向老赵借了电话,想给远方的妻子汇报一下情况,也让他分享一下喜悦。一个月前,老家来信了,说安了信号塔,可通电话了。福生咬一咬牙,花了五百块钱买了一部手机,自己没舍得用,给家里寄了回去。在福生看来,秀是自己的全部,好东西当然第一个要她享用的。
这是他和家里通的第一个电话。他刚喊了一声:“秀——”那边的妻子,听到他的声音,说话的语气就有些打颤。老赵在边上一再催促——快些,长话短说啊……老赵啥都好,就是小气。想当年,他想出门没有盘缠,危难之时,福生倾囊想送,眼睛都不眨一下。现在,竟然这副德行。
福生没奈何,匆匆说了两句,挂掉了。然而想起家中的秀,他的心就如猫抓一样。不得已,福生又跑了十几分钟的路,找了个公用电话亭,打一块钱一分钟的长途。妻子显然很激动,由父母孩子亲戚朋友一直说到庄稼地……妻子说孩子很乖,自己也很好,让他在外边少要牵挂。妻子说你在外要照顾好自己,干活要格外小心,和大家要和气,天冷了记得加衣……
福生说,我很好,就是有些想你,想你想得半夜睡不着觉。妻子笑了,说,那——你憋着。
两个人聊着聊着,不觉就过了二十几分钟。临了,妻子问起电话费多少,福生如实说了,妻子一阵惊叹,说以后尽量少打电话!
【三】
离开老家的一亩三分地,离开荒芜偏远的山仡佬,福生感觉到外边的世界很辽阔。但离开了年轻漂亮的妻子和正在蹒跚学步的孩子,他多少有些舍不得。
在福生的行囊中,有一个精致的小包,包裹着妻子的一缕青丝和孩子的一撮胎发。福生把它们藏在自己的枕头里,每天晚上,只有枕着它们,他才能忘记满身疲惫和酸痛,才能安安稳稳地入睡。睡梦中总会有妻子醉人的芬芳,和孩子甜甜的笑餍。
和妻子最后温存的一个夜晚,妻子千叮万嘱,说在外边一定要学好,要有出息些,要给村里人面前活出个样子。福生知道,妻子所指的是什么。自己家庭条件差,被很多村里人瞧不起。秀的父母也是因为这一点,当年差点悔婚。如果不是秀的刻意坚持,说不上真的会棒打鸳鸯两散。
妻说你要做好人,离那些坏人远远远地。福生说,哪有那么多坏人,再说又没哪个人脸上写得有字。
妻子就是一个喜欢絮絮叨叨且格外精细的人。福生喜欢她的唠叨。有这样一个知疼知热深爱自己的媳妇,福生觉得这辈子挺值了。
在一块干活的人,经常互相协作,很容易结成伙。老赵就是他的死党,几乎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
“想老婆吗?”老赵问。
“不想。”福生说。
“不想是假的,是男人都会想。”老赵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这钱挣得倒好,别把家里的庄稼荒了。”
福生说:“哪里,我家里不是还有人吗?再说,这年头种庄稼能值几个钱。”周围的人都笑了,说他傻,说老赵说的是“自留地”——你出来了,你媳妇的床不就空着了吗?
福生也笑了,可不是吗,那也是一门庄稼呢,要勤耕勤种。
他不由得想起了老赵的一段伤心事。老赵的媳妇,福生见过,模样周正,很能干的一个人儿。可老赵这人毛病多,爱打牌,爱喝酒,又常年在外边跑,不怎么顾家。两口子关系不大好,小打小闹的事情常有,后来居然就离了婚。离婚原因呢,老赵倒是直言不讳。女人么,爱钱爱面子,一嫌咱挣不来大钱,二嫌咱不会疼人。老赵说,其实这些都他妈扯淡,归根结底是她在外边有人。是临村一个后生。有一次老赵喝醉了酒,半夜摸了回去,将二人逮了个正着。老赵说他当时杀人的心都有了……老赵现在说这话的时候,已经很平静了。
老赵以过来人的身份告诫福生,别惜疼钱,有时间多跟家里联系——千万别冷落了你家那娇滴滴的娘子……
【四】
福生每天的生活总是从黎明——伴随着机器的轰鸣声开始,又在一片响亮的鼾声中结束。
最近老板总是加班,很多工友都是倒头就睡。福生却辗转反侧睡不着。他又想家了。他想此刻,秀一定一边哼着婉转的曲子,一边拍打着孩子哄她入睡呢。小宝贝倚着秀温暖的臂弯,白玉一样的面庞浮现着两个浅浅的酒窝……
一想到妻子和孩子,福生就躁动起来。听周围的鼾声如春雷,如战鼓,此起彼伏,遥相呼应,他哪还有半点睡意?
福生披衣坐起来,走出燥热的工棚,一股凉爽之气扑面而来。外边月色正明——好一轮皎洁的月亮,不偏不倚地挂在头顶,正是欲圆未圆时。它就像妻子熟睡中静谧而美丽的面庞,带着一片迷人的光晕,惹人爱怜,让人陶醉……福生发现自己很久没有如此美丽的心情去欣赏月亮了,感慨之余,猛然惊醒。八月十五中秋节快到了。他最爱妻子亲手做的桂花核桃仁栆泥馅儿月饼,想到这儿,口水直流。
突然,不远处的工棚内“呛啷啷”一声响,击碎了福生无尽的遐想。月影下,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钻了出来,蜷着背,像一只风干的大虾。看样子肩上扛着沉甸甸的东西——八成是钢材。这样一想,福生惊骇不已。传闻工地上经常丢东拉西,不是钢精、铝管,就是铁钉、螺丝,甚至成袋的水泥也丢。感情是经常有人往出偷啊。老板有一回清查库房,发火了,说要拿着这贼,非把他腿削断不可。老板心黑手辣是出了名的。老板还许诺,谁若是检举出贼人,重重有赏。众人都说不知道——有工友曾经因为追贼被砍伤,有此前车之鉴,估计就是知道也没人敢说。大家挣的是卖力气的钱,犯不着得罪这周围的地痞。贼自然是拿不着,老板唯有在用料的时候短斤少两。反正又没人看得出来。
福生不禁好奇,想看一看这大胆的贼人究竟是谁,在月亮如此明亮的夜晚也敢出来行窃?
他躲在月影里,猫着腰,悄悄跟了过去。
跟着走了一段距离,他突然觉得心跳加剧,脚底发软。那人走路的姿势竟然很像一个人……这样一想,福生顿时丧失了跟踪的勇气。
福生回来的时候,专门绕到老赵住的地方——这工地上也只有老赵有资格住单人宿舍。惨白的月光撕开破旧的门窗,在不大的屋里留下一片光晕。借着月光,福生看见床上卷着的被卧空空如也。
福生一宿没睡。一闭上眼睛,他就会看见老赵鬼魅一样的身影,继而又血肉模糊地站在他的面前。这情形让他心惊肉跳。
他想不通这老赵工钱拿的比谁高,怎么也干起做贼的差事?他想找老赵谈谈,却不知如何开口。换别人,他早就找老板告发了,可对于老赵——他不能。
【五】
“老赵,昨晚睡得好吗?”第二天早上,一碰见老赵,福生就问。
“哦,很好呀。”老赵打着哈哈,“倒是你,一副黑眼圈……”
福生张张嘴,几次欲言又止。老赵越是这样平静,越是心里有鬼。他肯听自己劝?
这以后的几个晚上,福生都备受煎熬。除了大家的呼噜声外,还有另外一种声音,悉悉索索的,夹杂着金属碰撞的细微的叮当声——充斥了他的耳鼓。
福生不由瞪大了眼睛一跃而起。他出了门,轻飘飘地就来到了库房前。一个干瘦的身影,正努力地将几根钢管扛在肩上,向远处的黑暗走去。福生也就亦步亦趋地跟着……老赵一路拐弯抹角,最终在一个小巷口的废品收购站前面站住了脚。
三记轻轻的敲门声过后,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女人的脑袋露了出来。借着微弱的灯光,福生看见略显臃肿的脸上几点麻子,还有一张长着龅牙的嘴唇。
“死鬼,怎么现在才来?”
“晚一点安全嘛。”
“行啊,你尽整些大家伙,弄些小破烂也不错啊。”
“他些狗日的,黑心钱也没少赚,不整白不整……”老赵一闪身进去了,门吱呀一声合上。
直到天刚拂晓,老赵才摇摇晃晃地回来了。远远看见福生木桩一样地立在工地门口,吃了一惊。
“你……”
福生不由分说,把他扯到一个荒避的去处。“你昨晚哪去了?”
“你……都知道了……”老赵嗫嚅着。
“你偷东西我不管,你半夜去私会女人我也不管。我只问你——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我知道。我们是在修楼房。可房子不是我们的,我们只是可怜的打工仔。”
“你知道这修的是什么吗?是学校,是居民住宅楼。你的良心让狗吃了——老百姓辛辛苦苦挣一辈子的钱,买一套房子容易吗?”
老赵沉默半响,幽幽地说:你以为老板对我们好?他开七十别的地方都开八十块钱呢?你以为我不偷房子就能结实?告诉你?根本不可能。老赵说,老板为了节省成本,用黄泥巴代替沙土打垫层。老板为了省钱,买劣质水泥。有的根本不是水泥,而是一半水泥混合一半青石粉。老赵说,更要命的是,他们进的钢筋都要碾压细了才用……
看福生不信,老赵就拖着他的手直奔到工棚。他用手指着角落里的一台机器说,你看这是干什么的。福生确实看见一台黑乎乎的轧钢机,上面还有现成的碾压过了的钢筋,粗看不大明显,但若定睛细看,你就会发现比同型号的小了整整一围。
“你说这房子能结实?我们充其量只是挣个力气钱,老板赚的却是大把大把的血汗钱呀!”老赵无可奈何地上说。
可你不该这样呀,你这样害了我们大家伙,害了买房的普通老百姓。那次地震,我们有多少兄弟姐妹被豆腐渣的房屋活活掩埋?偷工减料,赚的是昧心钱,丧的是天地良心……
老赵突然双膝跪倒,涕泗横流地说:“我错了……兄弟,你饶我这遭吧。大家都不容易……”
老赵说,兄弟,我没办法呀。那女人说喜欢他。他们想快点攒够钱,好结婚。
福生犹豫了,他倒不是真的想把老赵交到老板手里。刚才从老赵口中知道的一切,让他目瞪口呆。他只觉得这世界突然变得肮脏起来。他甚至也感受到了老赵和他自己这样的小人物的可怜与可悲。
他只是喃喃地说:“老赵,我们走吧,等老板下个月结清了账,我们都走……”
【六】
福生回到工棚一头栽倒。他太困了,一连几个晚上都没睡好觉。
睡梦中,他又见到了一轮皎洁的圆月闪耀在夜空,闪耀在乡村高高的树梢上。不,不是圆月,是秀光洁美丽的面庞,往下是瀑布般的黑发,和绸缎一样柔滑细腻的肌肤……
她看见秀抱着孩子在倚门而望,丰盛的饭菜已经上桌了。他看见一个个精致的月饼,包着秀的祝福包着秀的全部希望,慢慢地盛放在盘子里……
可突然之间,不见了秀,不见了孩子,连月亮也不见了。有的只是黑夜,张着怪兽一样的大嘴企图吞噬一切。
福生不禁莫名地恐惧起来,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孤独无助。他发出失声的呐喊,呼喊光明——哪怕是一点点光明,都会多少给他带来一些希望。
他被一阵杂乱急促的脚步声惊醒了。天早已大亮。周围立着一群人对他虎视眈眈。
“贼在哪儿?”老板问。
“就是这小子,他每天晚上都悄悄溜出去,不是偷东西是干什么?”福生听见像老赵的声音。
“对,好几晚上我们都发现他床上空着……”有很多人附和。
“我也早看着家伙不顺眼了,看模样就不是什么好人。”
福生的意识在人们的议论声中慢慢醒来。他看到的第一眼,就是老板瞪着的血红的牛眼和老赵阴险诡诈的表情……
他心里咯噔一下,有东西砰然崩碎。不是心脏,是月亮。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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