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忘记那个杨梅上市的季节。每到立夏之后,看到那一框框的杨梅,我的眼前都会浮现出一个小男孩和他手里的那个装杨梅的小竹箩……
她和我的大姐同龄,是我外婆的三女儿,颀长秀美的身段,温柔贤惠的性格,在四个小姨中可算出类拔萃。这就是我的三小姨。
那是一个早稻耘田的季节。那天,天下着雨,大人们都戴着斗笠,穿着縗衣在田里忙着耘田,我跟着母亲冒雨给外婆送去一担木柴。刚进屋,就看到二小姨正在挑拣昨天从山里采撷回来的杨梅,笑容可掬地招呼我们坐下。我主动地帮二姨挑拣,去掉枝条、叶子和青梅,除了少量可以品尝,更多的还是挑到市面上换些零钱补贴家用。
比我大六岁的三小姨面带笑容地从里屋出来,随着“姐、乖乖”的称呼来到我的跟前,我亲切地称呼着“三小姨好!”她走到我跟前,扶着我的肩膀说:“今天是礼拜天吧,都小学生了,还要跟着妈妈来我家,不可以自己来吗,最近学习还好吧?”说着就将那些挑拣后红的发紫的杨梅倒在脸盆上,用清水清洗干净,再往杨梅上撒上一点细盐,让我和母亲品尝,那味道真的美极了。
“杨梅尽管好吃,但毕竟不是我们劳动所得,下午小姨带你去上山吧,我看好了那里有几颗杨梅树,红得发黑的杨梅沉得压弯了枝桠,比二小姨采撷的还要剔透,还要水灵。”小姨非常自信又肯定地说。
午餐,我和四个小姨一个小舅几乎是抢着吃外婆为我们做的番薯煮稀饭,尽管只是半饥半饱,但对于“三年困难时期”的农民家庭来说也算是最美的午餐了。刚刚撂下饭碗,小姨就拉着我的小手出了门。我手提着竹箩,小姨边走边哼着家乡的“采茶”曲直奔刀石坑南端的黄龙嶂跋涉而去。
初夏的南方,田野明亮而美丽。天上一朵朵的雨云在漫无目的地飘着,变幻着,时而像山,时而像海,时而又像画师笔下的水墨;云的下面便是那层层叠叠的梯田,田里的禾苗尚未返青,行距、株距依稀可见,饥肠辘辘的大叔大婶们,有气无力地在施肥,耘田,在她们湿乎乎的身上没人能区分哪里是汗水,泥水和泪水。在我幼小的心里渐渐地悟出了“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首古诗的含义所在……
乖乖你看呀!多水灵的杨梅——小姨几乎要跳起来的叫着欢呼着。我连滚带爬地冲到树下,只见这个山头上到处都是杨梅树,小溪里,山崖旁随处可见。顽强的它,不需要奢侈的阳光和充分的水、肥就能扎根于这贫瘠的山梁上;卑贱的它,没人看见她炫耀的花蕾却能结出诱人的果实;尽管没有像如今人工栽培的那样亮丽和华贵,但仍却个大肉厚,晶莹剔透,酸鲜可口。就如我的小姨这一辈的姑娘、小伙而言何尝不是这卑贱生长的野生杨梅一般?
乐不思归的我们,被一道美丽的霞光照映在脸上,方知已近黄昏时分。小姨拉着我匆匆下山,沿着这条古老的濓河返回。沿河两岸早已桃红柳绿,丝绦涌涌;在绿柳成荫的河边,小姨脚步轻盈,秀发在微风下飘动,宛如这河边荡起的一波波柳浪,天空中飘来的一朵祥云;一件蓝色的大襟衫露出了一块块被汗汁侵染的白底,有几处还缀着细细的补丁,而穿在小姨身上却照样映衬出小姨那颀长的身段,宽宽的肩膀,在其传神的眸子里,总能感悟到小姨像水一样的清,酒一样的淳。
一阵吵杂的童声打破了这河边的寂静,和我一样调皮的伙伴们忘记了天色渐晚,还在河边,田头追逐打闹,抓鱼取乐:“来呀、看呀!鲫鱼,标枪鱼,沙洲棍哦!”这些泥人一样的孩子们没有因为饥饿而停顿,而照样喊声声惊天,笑声阵阵,随徐徐的南风掠过了柳岸,漫过了桃林,溢满了河涌,盖过这潺潺的流水,也覆盖了马路上那突突突突拖拉机的马达声,劳作了一天的大人们见此情景也跟着孩儿们开心,因为刚刚种下了希望,对于未来的生活还怀有无限的憧憬。
这一路走来收获颇丰,一箩筐水灵灵的杨梅就提在我的手里,愉悦之情溢于言表。妈妈等急了,我马上就要回家,我依依不舍地看着小姨,从心里佩服三小姨的爱心,更喜欢她的聪颖。觉得小姨的聪慧和善良很像妈妈,而且懂得的道理比我的妈妈还多……
三小姨对我的疼爱,在我小小的心里深深地扎下了根。遗憾的是因为外婆过早地失去了外公,四个小姨都没有读书的资格,别说写字,就连自己的名字都认不出来。真的很可惜!我想,要是她能和我们一样走进学堂,总是个非常优秀的女生……
在那漫长的十几年,小姨没日没夜地帮外婆照看弟弟妹妹,一家人的三餐茶饭和烦人的缝补浆洗。
光阴荏苒,乾坤交替。记得我上初中那年,小姨被邻村的一户人家提亲,于次年冬天与一杜姓的小伙子成了夫妻。在小姨出嫁的那天,我拉着小姨的手问:“小姨你什么时候还带我去采撷杨梅吗?”我期盼的说着“去呀,等小姨下次归来一定带你去,你可要好好地念书哦,将来要成为一个有文化、有知识的大男子汉,小姨将更加喜欢你的。”小姨说话时眼睛里已经噙满了晶莹的泪水。
从那以后,我和小姨见面的机会少了很多,只是在参军前,小姨和小姨夫专程到县城为我送行。到了部队之后我曾经给小姨写过几封信,尤其是每逢杨梅成熟的季节,我总要写上几行字寄回去才感到安心。因为她自己不会认字,更谈不上回信。所以,这几封信还不知道她收到没有……
退伍后,我曾好多次去看望小姨。第一次去看望她时,小姨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妈妈了。尽管因为贫困而导致面容有些憔悴,但那种天生的丽质和乡土的风韵依存。小姨出嫁之后,就像一台生育的机器,短短的十几年时间里,她为杜家生育了7个儿女,还要长期服侍沉疴染病的姨夫,生活每况愈下,从贫穷又迈向了窘境。就这样,我的小姨在苦难中度过了整整大半生,但贤惠善良的小姨依然无怨无悔,在她看来这就是命中注定……
记得那年冬天的一个黄昏,我从基层上县里开会回家,看见母亲坐在客厅里悄悄的抹泪,我忙问:“妈,你怎么了?”妈妈哽咽着说,你的小姨过世了。
我的头翁的炸开了,“怎么会?不可能!”我急忙打断母亲的话。
母亲说:“真的,就在三天前的一个上午,你小姨下地干活时就有点发烧,下午你小姨夫带她去大队医疗站看病,去时好像没有大碍的,谁知那个大夫给她打了一针退烧针后,回到家里还没过凌晨就匆匆走了……”
闻此噩耗,我的心如塞进了冰块,全身的血液急剧地下沉,汪汪的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我还是将信将疑,再问母亲是怎么回事。“你小姨一向体弱,加之生小孩之后没有得到及时的营养的补充,所以就病来如山倒。”母亲含泪地说着。
我含泪问母亲:“小姨的后事都料理了吗?”,妈妈说:“前天就还山了,因为你在乡下路途遥远,我们也就没告诉你……” “你们也太狠心了,我如此尊敬的小姨过世怎么能不告诉我呀,我对不住她呀!”我几乎绝望的说着,哽咽着。
这一夜,我没有入眠,不时地抽着闷烟,我的眼前总是涌现小姨的身影。好像小姨站在夕阳落山的暮色之中,在我的脑子里涌现的就是小姨在穷困中挣扎的情形。而如今儿女都长大成人了,正是尽情地享受,颐养天年的时候,您却溘然长逝,怎不叫人为您多舛的命运惋惜!
我也在思索着自己的经历,自己的一生,我们这一辈都曾经是中国苦难大地上生活,战斗过来的人,每个人都不缺少苦难的过去;这些苦难,就像地下深厚的炭层一般埋藏在每个人的内心深处。没有人能够说出这些炭层蓄量和它的深度。我的小姨,就是那个时代象征和见证。
怀着悲痛的心情,于次日一早来到小姨的家里,见虚弱得如风中摇曳的油灯似的小姨夫坐在堂前,看到我的到来已经是泪流满面,几个表弟、妹仍沉浸在悲痛之中。此时的我悲从心起,满心的泪水扑嫩嫩的掉了一地,我跪在小姨的遗像前轻声地喊道:小姨,我的小姨,我来迟了,我对不住您呀!我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哭得由衷的伤心,内心的懊悔像一把刀一样割得我生疼,生疼!可我的小姨却永远也听不见我的那声对不起了……
那一刻我终于在泪水中明白,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再回来,有些事一旦做错,就永远也无法回头……
——庚寅年秋月作于故乡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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