狒子来村里的百货商店买东西,都是些罐头、香烟的,就是说:芭蕉扇这回真的是死了。
村里人说:死了好,死了好。芭蕉扇不是坏人,对乡亲没有危害,至少死前没有,说她死了好,有两个意思:她自己解脱了,不用受苦了,她的子女也好,不用送饭了,还有……
芭蕉扇是晚嫁来千镒咀的,此前因为狒子出生,受了些苦。
芭蕉扇本名叫长喜。年轻时贪玩。个子很矮小,长得却不差,南方女子都偏矮,所以矮小也不算啥缺陷,比如小唐的个子就很小,年轻时的小唐好像很风光,被人称作九姑娘或花姑娘。长喜从理学凹嫁到紫竹山,就像一只小蝴蝶从一个山头飞到另一个山头。那时解放不久,翻身农民刚接受了毛主[xi]的文化,对未来充满希望,大家都很快乐。小女孩长喜好像做了个梦就到了天堂,她快乐极了,成天嘻嘻哈哈,却不知这么多乡亲突然这么开心的原因,她可不想知道这个原因,只要快乐就成,她成天穿着件大对襟褂,那褂太大,走起路来风来风去,把她小小女儿身罩在里面当扇柄,人家就叫她芭蕉扇,本名渐渐的被人遗忘了。嫁到紫竹山后她依旧成天乱疯,这一家扇到那一家,人家不高兴她却高兴。扇了一年后就生下个女儿,这就约束了她,她不喜欢带孩子,只喜欢玩。可上面又没有公爹公婆,丈夫除了赚公分就是打牌,根本不会带孩子。这就苦了芭蕉扇了。虽然带孩子必须猫在家里,她心却在外面野,丈夫不肯她出去,她就说:解放了,妇女翻了身,妇女要工作,谁反对,就是地主。丈夫没法,只能一定程度上将就她,毕竟丑丑的男人娶了个不丑的女人,这很难得,要不是毛主[xi],极穷的丈夫可能就摊不上这么个小小巧巧生性快乐的小蝴蝶了。这日子过得也挺好的。可是,后来就出了件事,对襟褂再大也难扇起风来。芭蕉扇命苦。
一天晚上,生产队叫了评工分,这可是玩的好时光。本来芭蕉扇也没做几天工,叫丈夫报报没事的,憋久了的芭蕉扇生死不依,要去评工分,没人带孩子,她就把孩子放在具桶里(当地的一种让孩子取暖的设施),孩子没闹,芭蕉扇乐颠颠去了。记了工,妇女们就侃起了村里村外的桃色事,这方面芭蕉扇很内行,不知不觉夜已深了,妇女们都回家为自己男人暖被窝去了,芭蕉扇只好回自己那个她已经不很喜欢的家,丑男人,缠住自己的女儿,唉。走到自己屋角边,有股气味刺激了芭蕉扇,她呆呆的站在那里不动了。那是一种动物肉被烤糊的气味,很难闻,但在贫穷的年代却能使很多人的神经兴奋。
女儿没了,被烧得只剩下一小块耳垂。
芭蕉扇又自由了,可是快乐却不复存在。丈夫总是瞪着一双猪卵眼,铁青着脸,虽然不说话,芭蕉扇却很害怕。还有,她因要带孩子而有些堵的心突然什么也没有,空得要人命。村里人也不再把她当开心果,难免有老人少妇对她指指点点的。芭蕉扇脸上的苹果红没了,对襟褂更空了,走起路来再也扇不起风。
芭蕉扇成了一只没了漂亮羽毛没了歌喉的夜莺,一只倒霉的没有同类理睬的夜莺。
芭蕉扇的心里还有两样东西:死去孩子的脸和模糊的鄱阳湖对岸风景。
芭蕉扇从来没有出过外,最远,到过柴蓬街。和紫竹山都临近鄱阳湖,站在村里的湖滩望得见对岸模糊的山村景象,而对岸是波阳县境,古代隶属饶州府,民间的很多轶事和对岸的境界有关,但两边的人很少来往。一般人只能和芭蕉扇一样望着对岸的模糊景象进行自己的想象。
芭蕉扇在想象两样东西。一样就是自己的孩子,那个很会吃奶的女儿,现在想来这孩子好乖巧的,比如芭蕉扇要去记工要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她竟然不哭,要哭就好了,要是哭俺也不会走啊……芭蕉扇淌下泪来,觉得这就是那苦命孩子的泪,芭蕉扇就贪婪的吸食自己的泪,好象这样孩子就离自己近些。还有一样东西,在芭蕉扇心里隐隐约约,芭蕉扇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只知道这东西跟晒好的被子上发出的怪怪的似香非香却令人兴奋的气味有关。这东西跟男人有关。男人?丑男人早就不跟她一屋睡了。芭蕉扇别无他求,只会时常盯着对岸看,令自己慰藉的两样东西飘飘缈渺在对岸的烟一样的树林里游走。
从冬天看到春天,死寂的湖面终于有了生机。湖面上有了慢慢腾起的水汽,太阳照在人身上,教人懒慵慵的要睡,芭蕉扇坐在湖滩上象自己的心思,从孩子到那种说不清楚的撩人的情愫,芭蕉扇独自陶醉。老天啊,你派一艘船来,把我载到对岸,我要看那飘飘渺渺的烟里有什么……哦来了来了,真的来了一艘船,穿上有个单衣薄衫的打鱼汉子,来接我啊!芭蕉扇喊,做么得?汉子问。去对岸。芭蕉扇兴奋起来。芭蕉扇意识到不是梦,湖面上真的划来了一艘船,汉子真的对芭蕉扇喊了话,而且那船明显朝芭蕉扇处的岸边划来了。
芭蕉扇高兴流下了眼泪,不等船停稳,就乐颠颠爬上了船。
对岸有亲戚吗?汉子问。芭蕉扇摇摇头又点点头。汉子看出了端倪,脸上现出不知所以的坏笑。有钱吗?没。芭蕉扇很窘迫的低下了头,继而转身朝对岸望去,好象那里有她的一切,包括船钱。到了对岸就给你钱,芭蕉扇想说,可是,这种想象的东西芭蕉扇也说不出口,只能沉默,等着打鱼汉子赶她下船。
芭蕉扇担心的事没发生,船继续慢慢朝对岸划去,谁也没说话,偶然飞过的江鸥也不做声。
对岸的风景并没有越来越明显,好象起了雾,天水一体,朦朦的,叫人发怵。突然,芭蕉扇发现船行得很慢,好象失去了方向,芭蕉扇很迷茫,转过身来,就呆住了。
汉子丢下浆,先是扒下自己的上衣,长期裸露的肤色和衣服下的肤色形成强烈的对比,叫人想起乡村里的花斑狗。没等芭蕉扇醒过神来,汉子把下衣也利索地去掉了,挺着雄纠纠的下体,朝芭蕉扇走来。芭蕉扇惊出一身冷汗,意识到要发生什么事,要逃,没处逃,要喊,没人应。她本能地抱住自己的双膝,闭着眼不动。良久,没动静,芭蕉扇的心渐渐平静下来,一种反叛、期待的情愫涌上心头。芭蕉扇没敢睁开眼,脑海里却有明晰的雄纠纠的男人体的影像,芭蕉扇产生了莫名的冲动。她终于大胆睁开眼睛,贪婪地看着男人的身体,男人只是坏笑,蹲在芭蕉扇面前一动不动,芭蕉扇终于忍不住了,尖声吼叫:我没钱!没钱。男人听到召唤,象饿狼一般扑了上来……
芭蕉扇终于还是回到了紫竹山,因为对岸的村里什么也没有,有的只是比这边更穷的村民。芭蕉扇依旧常来湖滩,不再望对岸,只望船来船往的湖面,希望再看到那个男人。秋天来了,冬天接着来,那个人再没有来,芭蕉扇把希望从湖面带走,藏进自己的肚子,这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了。男人向村民公布:这孩子不是他的,是野种。芭蕉扇早就习惯了羞辱,不管村里大人小孩的话语,于是村民就公开调笑她,问她孩子爸是谁,问她几时生,芭蕉扇都是面无表情一律含糊地支吾过去。有时顽皮的孩子发现芭蕉扇提着裤子去了庄稼地里,就大喊:芭蕉扇生私生子了!芭蕉扇不回应,也不躲避,从从容容的小解穿裤子。
腊月,要生了,男人把芭蕉扇赶出了门,去哪里?芭蕉扇不知道,只知道穿着那件大大的对襟褂和一条肥肥的不知本色的土布裤子,在雪地里漫无目标地走,生产队长看着,皱着眉头,叫自己女人带她到还没分下去的地主的旧屋里去安身,同时,贡献了一床破絮。
过年那晚,芭蕉扇生了,自己咬断了脐带。
春天又来了,芭蕉扇和他的私生儿子都活过来了。
又过了两个春天。村里来了一个标准后生,衣着很破旧,却有军人气质。他找到队长说:我叫长柏,是千镒咀人,想娶那个破屋里的女人。芭蕉扇就这样牵着儿子的手跟着那个标准后生走了,村里的女人很妒忌,又说不上什么,只好恨恨的说声:破货。男人们却感到有些失落。孩子们也少了些使人快活的话题。
长柏是个特聪明的人。父亲是附近有名的私塾先生。千镒咀三大好佬他排在彰律绅士后。长柏不会读书,但他是千镒咀第二个懂点英语的人,第一个是方达地主,他是彰律绅士的独子,读到县中去了,但天份很差,虽说他写的模仿司马光击缸的短文得过第一名,其它的科目全是鬼混,不过到老也还记得几个英文单词。长柏的英文不是在学校里学的,是在关岛的抗日战线上从美国兵那里学的。所以也只是些freeze,stop,put down your weap之类,即如这样也很难得。不过,文化大革命时,这可是做特务的罪证。长柏的第二个聪明成就了他和芭蕉扇的姻缘。1948年,长柏的老爹老娘已经有三年没看到儿子了,听人说,国军就要逃到台湾,老人们怕从此失去唯一的儿子,就往部队捎了信,说老父病危。长柏接信后立即向连长请假,连长就说党国正在用人之时云云,不准。恰好团长来连队视察,长柏就斗胆向团长申明情况,团长为了表示自己是个孝子,当即批准长柏回家探亲。回家后发现父母无恙,想回部队,已经不可能了,所在连队去了台湾。很快就解放了。长柏就成了国民党匪兵的代表。
因为是坏人,所以时刻受人民政府管制,就特别穷,快三十岁了,找不到老婆。有人说紫竹山有个女人被丈夫赶了,没处去,长柏就顺着这股对口水找来了。
问题是有的:长柏长得高大英俊,芭蕉扇太矮小,也不很漂亮。长柏是头婚,芭蕉扇是二婚,长柏很聪明,芭蕉扇没心计。共同的地方就是:都没地位。长柏是受政府管制的人,常常接受多种组织的调查,跟地主、富农等属一个档次。长喜是牵着狒子(孩子的绰号)来的,被男女老少所不齿。对外,利益基本相同,对内,利益是有冲突的。长柏是当过宪兵的,很有些气力,对外不能有丝毫伸展的这个优势对内却很容易发挥,长柏随便伸伸拳脚长喜就要鼻青脸肿。长喜也不服,但不能当面表示。就偷着吸长柏的烟,长柏发现后就死命的打,长喜没死,接着偷烟抽。后来长柏只能认可,香烟是抽不起了,大家就抽黄烟丝,低档的,块把钱一斤。就这样磨合了,长喜承认长柏的家庭绝对权威地位,哪怕是后来文革时,长柏时不时挨批斗,长喜也不敢大声喘气。而对于黄烟和红薯稀饭,大家的处理权相同,红薯的来源归长喜负责,黄烟的来源由长柏负责。大米?共同负责。后来有了女儿狗屎,儿子立秋、立夏,经过文化大革命,都是这样。
长柏不喜欢方达,方达除了是地主以外,别的没什么令人厌恶的,解放前是个纨绔子弟,读了很多书,但除了会写毛笔字外,什么都不会,更不会和别人斗嘴打架。解放后更是夹着本来就不长的尾巴做人。长柏还是很不喜欢他,可能是方达的父亲彰律绅士和长柏的父亲世镇先生有什么过节,外人并没有见闻。说长柏不喜欢方达是有证见的。文革时,斗地主,长柏总要陪斗,“互相帮助”时方达打别人很轻,长柏打方达很重。调转头时,方达打长柏很轻,长柏打别人也不重。
文化大革命过去了,日子就过得象水一样平淡。所有的故事就是长柏终于又反对长喜吸烟,断了她的烟源。长喜就故伎重演,偷。长柏就打,打的不算重,长喜还是偷。
后来长柏的儿子们有了石匠的手艺,长柏手头也松了。长喜就名正言顺的吸很低档的烟,一天不能超过一包,否则长柏的拳头就会说话。
这样,长柏一家人到了没有故事的年代,长喜的绰号芭蕉扇差不多被人忘了,她不算聪明也不愚蠢,不漂亮也不丑,很穷,大家也一样,没壮举也没丑行,就像田野里的野草,很难说出每株草有什么特色。
长柏七十八岁时,病倒了。高血压中风。长期卧床,屎尿在床上,长喜就苦了。但长喜除了偶然骂长柏老尸外,好象没什么怨言,这样的日子过了几年,长喜长的倒比以前好了,脸上有了难得的红晕,走起路来微微生风,使年长的人记起她的绰号芭蕉扇。人们远远的看见她走来,就说:婶啊,不冷吗?还扇啊?她就笑骂:扇死你们这些抛尸的。人们又说:叔这下不会打你了吧?长喜脸上就露出得意的笑容:再打,我就不管他了。人们再逗:这下烟有的抽吧?长喜笑得更灿烂:老尸的计划也要我批准。人们终于很正经的关心她,问她累不累,长喜说:不累,再累也能挺过来。于是村民都说:长喜是个贤惠女人。
长柏死了。长喜一个人过。这下长喜的故事又多起来了。原来长柏的儿子们都一律怕长柏,哪怕长柏卧病在床,咳嗽一声,在儿子们听来都不缺虎吼的威风。长柏命令各个儿子分别要缴纳多少赡养费,儿子们没一个敢反对,而且都不敢逾期半天。长柏死了,长喜可没这个威风,虽然赡养娘的计划是长柏生前定好的,但儿子们不怕死了的长柏,更不怕从来都没有威风的长喜。没有钱买菜油,那就忍着不吃油,吃咸菜吧,没咸菜了,那就吃白饭吧,没粮食了,就吃红薯吧,没红薯了,那就……向女儿要吧。儿女都不给。就向别人要,亲戚不再给就向熟人要,熟人不再给就向路人要。大人不给就向孩子要,故乡人不给就外出向外乡人要。于是故里人对狒子和狒子的同母异父的两个弟弟有看法,这也太不孝了吧?七十多岁的娘都开始讨饭了,做儿子的脸上还有什么光彩?儿子们可不怕外人的议论,他们给出了一致的理由:长喜吸烟,给她钱也好粮也好油也好她都会先满足自己的烟瘾,为了帮她戒烟也就是为了她的健康就什么都不给了。这话没冤枉长喜。她确实每天都要吸烟,哪怕是一块钱一包的劣等烟。也确实用米或盐换过烟。有时用米换了烟,一天都不能揭开锅,也只能干挺着。为了烟,此外为了活命,长喜想尽了一切办法,以致把自己本来就不多的自尊全部丢掉。首先是偷儿子的东西变卖,能偷到的儿子(在外做工)实在很穷,也就是偷到了一个电表和一把菜刀。从此她就生活在没电的世界里(她住在立夏的屋里)。没电的事还是容易解决的:太阳下山前就睡。没有菜刀(自己的和儿子的都给卖了)就有些麻烦:没法做菜,好在本来也不怎么做菜,没有食油呀,当然也没柴火。其实米也没了,立秋、立夏是不按时给米的,狒子的米倒是及时到了,长喜就用这些米换烟,几十斤米没几天就没了。这下好了,完全彻底的讨去!不过乞讨也是有些麻烦的,一般人都认得她,怎么着都不给,你有儿子,又有女儿,腿脚健全,凭啥给?那就赖。一般都是赖那些有同情心的店家。她就往人家店里一站,要点吃的,啥都行。再就是给包烟,最差的就行。不给?你昨天不给了吗?好事做到底吧,反正我将来还你。什么时候还?明天后天吧。我说话不算数?以后会算数的。人家终于是横下心来,不给。这下怎么办呢?
长喜想到一个契机。她对自己想到这个契机有些得意。
外村有个傻子叫贵宝,天天都从新镇担潲水回家,经过长喜住的屋侧。有一次,她发现傻子贵宝的潲水担子放路边半个时辰,人不知去了哪里,她竟然神使鬼差的去堂嫂钱蛾家去偷窥,还真的看到傻贵宝把钱蛾按在床上哼嗤哼嗤的叫。作孽呀,钱蛾可是七十多岁的人呀,几个儿子都有钱,在县里和瑶山镇有房产的。要知道老娘这档子事不气死才怪。活该!不孝的人还要什么脸?把没了伴的老娘搁在家里不出事才怪呢。长喜心跳的厉害,感到莫名的兴奋。不一会,贵宝提着裤子出来了,发现长喜就一愣,接着傻笑着溜去了。
敲她!长喜想。
终于贵宝担着潲水一颠一颠的来了,长喜站到路中央,说:贵宝,你得给我十块钱。贵宝乐了,老母鸡,凭啥给你钱,你发疯了吧?凭啥?你忘了吗?那事。人家儿子来了,要你的命。傻子贵宝这下明白了。他怕了,他怕别人打,也怕自己的老娘打,更怕自己的弟弟打,弟弟的汉子是超常的高大,这种事一公开,很多人会打他的,他再傻这个理是明白的。
可他没钱呀,怎么办呀?贵宝急得哭了。长喜很得意的说:怎么这么傻?你不会偷吗?偷谁?偷你妈呀,不是,偷你妈的钱!贵宝终于答应明天给长喜十块钱。
可能那次敲诈是成功了,有人看到长喜第二天用一张十元钱面值的钱买烟。
长喜觉得有效,就多次使用,不知是贵宝再难偷到老娘的钱还是贵宝发现长喜欲壑难填,就不再给,长喜真的把那事给张扬了。贵宝真的挨了打,长喜说:活该,没良心的。
长喜挨饿是难免的,但她的身子骨出奇的好。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吃过,也没啥病。儿子们挨了乡里人的褒贬,觉得委屈,为啥俺就摊上这么个娘呢?就盼着她死。死又不死,死了我用扒锄拖到山上去!立秋说。狒子不敢这么说,只说:她不死。或者说:谁知道她什么时候死!长喜好象真的吃了不死药,饿不死,摔不死。也有的时候病了,几天不见人,大家都说:长喜怕是死了。她偏偏马上又出现在马路上,大热天的,头上戴着顶毛线帽,脚穿一双套鞋,夹着把雨伞,吧嗒吧嗒一路响去,挺悠闲的。这么说,也病不死。也有人狐疑:老夹把伞是为啥呀?问她也不说。有聪明人说:可能那是她唯一的财产,是她唯一的荣耀。哦,还有,那顶毛线帽。她就想向世人显示:我也是又财产的,跟你们一样的。
不死就要吃呀,还有烟呀。长喜想来想去,还是找贵宝。
这次不是敲诈,是谈判。拦住贵宝。贵宝放下担子,抡起扁担就要打。不是不是,那事不再管了,这下给你便宜,俺给你找了个女人。贵宝又发呆了。长喜把贵宝扯到一个很偏的茅厕,说:给十元吧。就给你女人。女人在哪里?哪里?真是傻呀,你面前呀。你是个老母鸡。嫌老?我比钱蛾小三岁呢。五块?五块就五块,要现钱。潲水当?老娘又不养猪,算了,完事后就回家拿,老娘也不怕你赖帐。
这次不是长喜说出去的,可能是贵宝觉得能有个人追自己总算有些脸面,而且长喜比钱蛾真的要好看些。
贵宝是没法再榨了,长喜就想到村里有身份的老元老人,长喜看中的不是他的地位而是他的钱。她进到老元的院子里,老元的儿子在剪枝,发现长喜,就轰她。她很正经的说:我是有事的,找你爹的。老元的儿子就默许了。长喜没时间,看到老元就说:老元啊,我给你说个事:俺腰疼,你下午两点到我屋里给我揉个腰。老元笑了:你害我,找别人吧。长喜正想缠,老元儿子或听到或猜到谈话的内容,发起火来:芭蕉扇给我滚出去!长喜悻悻然。老元儿子手中拿把长长的剪刀,很吓人。
长喜终于什么办法也没有了,就卧床。儿子们很有些高兴,终于要死了吧?可是长喜卧在床上也饿,没别的办法,就只能大声叫唤:我饿啊,送饭来呀,狒子啊,你没良心的,俺当初只该把你溺尿,饿啊!她一般只骂狒子,因为另两个儿子是不会理她的,只有狒子有点听她。终于有人送东西给她吃,虽然很少,总算有。如果太少了,晚上长喜就拼命叫唤,半夜三更的,很吓人。
长喜可能认为这个办法比以前好的多。可是送饭的人无论如何是不送烟的。叫唤也没用。长喜想了个办法:要挟。不给烟就在床上拉屎。真的拉了,还是没烟,狒子的应变办法是:把被子上蒙上一层塑料薄膜,把她脱光衣服,塞在被子里。拉屎拉尿随便!
很多人认为芭蕉扇这下要死了,秋天过去了,冬天又过了大半,村里人没听到芭蕉扇的新闻。问到狒子,狒子冷冷的说:一时死不了。
如果不是在立秋家被火烧坏双手,芭蕉扇可能真的能活过冬,甚至活到明年二月孙女订婚的日子,那时孙女婿可能会给些认亲的钱,如果立秋不收回的话,就可以买些吃的和香烟了。可是立秋家就起火了。
立秋家起火的时候,家里没人。邻居帮忙抢值钱的东西,场面很乱,很搞笑的是,芭蕉扇竟然光着身子发疯似的冲进火里,从谷窗里拉出一个蛇皮袋。火被扑灭了,蛇皮袋里有一万五千元现金,那钱是给立秋儿子明年读大学的。芭蕉扇被烧的浑身脱皮,没治,这回是真的爬不起来了,整夜叫唤,不再说饿,说疼。儿子们说:谁知什么时候死。狒子说:人蠢没法子,偷菜刀卖,也就能换包把两包烟,一万多块钱放着,竟然不动一张。立秋老婆说:或许俺记错了,不只一万五千元,菜刀都偷着卖,还能不偷钱?不偷怎么知道我的钱放哪?这人是死了好,不然,东西没处放,放天上她都知道去处。
雨水的时节,打了风暴,路上被洗得很干净。从南路过来的人说:死了个人。
狒子买了很多治丧的东西,这么说,死的人真是芭蕉扇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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