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进城读书的时候，寡妇老五的新丈夫还还没进城做豆腐，做豆腐的都做了别墅了，我还没进城。就在村里住到现在，年年和村里上、下塘的莲花做伴，感觉还好样的。

要说什么花最美？最香？最好？最令人亲切？那是莲花，我一定是这么认为的，估计别人也会这么认为。

我十二岁的时候，上、下塘里的藕就茂盛了，怕有三十亩的地盘吧？全是荷叶、荷花。风随意一吹，荷叶就浪一样的翻滚，青青涩涩的气味，比什么都好闻，再加上荷花的香味，让人倍知生命的美丽。画面的美丽更不用说了。荷叶是绿的，可是决不绿得刺眼，是那种善意的、温柔的、不张扬的绿，叶面上像磨砂玻璃一样平整又不光滑，手感像青年人的皮肤，舒服极了。如果有水泼到叶里，立刻就会形成晶莹剔透的水珠，在荷叶里滚来滚去，很容易就滚出了叶子，水珠不见了，叶面上干干净净，没有丝毫痕迹。即如泼入的水是很脏的，同样形成珍珠般的水珠，水珠滚出叶面，叶面也是干净如故。叶子很大，比一张大草帽还要大很多。摘一朵顶在头上当帽带，真的很惬意的，味道好闻，又浪漫。刚从水中冒出不久的新叶，一点都没有张开，嫩嫩的，柯子形，斜斜的立在生意盎然的茎上，最让翠鸟垂青了。翠鸟立在新叶上，痴痴迷迷的，半天也不舍得离开，饿死那是活该了。荷花的颜色是最令人遐想的颜色，白里透红，一如美貌女子的脸色，盛开荷花的重瓣都显示得特别好，最外围的花瓣阿娜多姿地摆出舞蹈的姿势，里面的则羞羞涩涩欲张不张，透出花心里的黄艳艳的、娇滴滴的蕊，让花瓣显得更是精神。再加上很多半开的、完全未开的花苞，一如年龄、性格各不相同的年轻女子，或矜持、或羞涩、或泼辣、或热情。折断一根茎，会冒出牛奶一样的白浆，尝一尝，有点苦，有点涩，密密的丝连着，再折依然是丝连着，一直折下去，还是有丝连着，这多像青年人的年华啊！

我很小就喜欢水，三岁的时候，随祖母洗衣服，光着脚丫在浅水里的草上走，水面荡起的涟漪让我眼花了，竟然走向了深水区，想叫人又只能吞水，知道自己要死，神使鬼差，竟然自己往岸边挣扎了，从此就有了水缘。十二岁的时候游水的技术简直炉火纯青，夏天一到，荷塘就是我的天下。莲籽是最好的食品了，清清爽爽的、微甘的味道，百吃不厌。也不用担心消化不良、细菌感染的问题。最重要的是，那年头缺粮，吃莲子就是令人身、心愉悦的事了。后来发现了新叶下的白嫩藕鞭，生吃味道好，做熟了当菜吃，味道好得不得了，因为这个，我母亲都不怎么反对我长时间在水中泡。藕鞭采多了，一时吃不下，我娘就腌了，冬天当咸菜吃，那是不会有比这更好的咸菜了。

后来，发大水，有船驶过了上下塘，满塘的莲叶、莲花就绝了迹。船老大杰叔公说：藕怕桐油，一滴桐油足可药死一塘藕。于是我们都恨驶船过塘的人。

没有莲藕的年头有二十年多年。人们只能在记忆中怀念以前有莲藕的日子了。后来，有人承包上、下塘养鱼，放苗前放干水杀毒，塘底就难得地露天了一段时间。

第二年夏天，莲叶冒出来了，到盛夏，一半面积的池塘被美丽的莲叶、莲花覆盖。欣喜的人们不禁疑惑：这美丽的精灵是哪里冒出来的呀？原来，莲籽的生命力极强，掉入泥里的莲籽，不见空气是不会萌发的，但不会失去生命力，一旦和足够的氧气接触，一百年前的种子也能萌发。一般地，莲藕不靠种子繁殖，而靠地下茎（即藕）繁殖，一旦地下茎灭绝，种子就待时而出，创造生命的乐章。真的很令人感动！

如今，年年莲藕满塘，茂盛的程度超过了历史。这几年夏天，我都要去采藕鞭，父母和妻子都极爱吃，碰上孩子们在家就更好了，拿这个招待他们，比什么都好。孩子们也知道，俺家里两样好吃的，就是鸡屎菇和藕鞭，任何地方都买不到，挥金如土的大腕和千夫所指的政要也是享受不到的。

如今的人，忙于赚钱，没有闲人；普通妇女见天也可在贝壳作坊赚个几十块手工费，地里的庄稼就只能靠天长了，荒地多了去，更没人关心池塘里的藕了。那些莲藕就拼命的长，从初夏到深秋。满塘浓浓的、寂寞的诗意。那些早上工、晚下工的劳作者，每当走过一个垄汊地段，一股沁人肺腑的清香就钻进他们的鼻孔，让他们禁不住痛快地深呼吸，顿时，倍觉精神抖擞。从初夏到深秋，天天如是，一年又一年。望过去吧，两百米远的地方，满塘的莲叶、莲花寂寞地生长，寂寞地为人们贡献这比山珍海味还要令人舒畅的芬芳。繁忙的人啊，走过这个地段就把那些莲叶、莲花忘了，从来也不记得要有感恩之情，而不久再走过那个地方，芬芳依旧。

今天，我难得地休假一天，下午日头偏西的时候，我去摘了莲籽，很多很多，不到一刻钟，就摘到了满满一化纤袋。想起莲藕的种种好处，总想写篇文章，记下这延续了几十年的人生美丽。套用电视剧上调侃的话：这是必须的。生命，总是脆弱的，不定什么时候又有涂有桐油的木船在涨水的池塘驶过，接下来就是久久的沉寂了，即如深泥里的莲籽依然会在某年的夏天萌发，那又是另一段生命的故事了，早年那苦苦、涩涩、明明、艳艳的美丽是会被灰尘厚厚的蒙上的。如果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有个孩子在发黄的旧书中读到一段当年同村一个读书不多、水平不高、文笔不好的族人写的关于故里荷塘的美丽，也是令人感慨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