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的是一个哑巴的故事。
他是个天生的聋哑人,生存在永无声音的世界里。他会尴尬地写“哑巴”两个字,知道这两个字是自己和他人不同、明显不如别人的标志,他会笑着写“长孙”两个字,表示这是他正宗的名,和常人一样。当然,他还能尊敬地写出“广金”、“兴邦”两个名字,那是他父亲和弟弟。再就是,能用阿拉伯字表示数量。这些文化是他自学的,也不知是怎么学会的。
他不会哭,我一辈子没看到过他哭,他娘、爷去世的时候哭没哭?没人记得。他会笑,逢人就笑,刻意模仿常人笑的口型,但声音就大相径庭了,从小到大到老都这样;他今年六十多岁了,笑声一点没变。
一:赚工分
那是他已经快三十岁了,各种农活都会干,人特别勤快。只会笑,不会发脾气,生产队长和片长就特别喜欢使唤他。别人不干的脏重活、难杂活都叫他干。因为是哑巴,公分比正劳力低得多。他也不反对,评公分的时候,他也拿个小学生作业本做成的公分簿,先对人家炫耀一番他做了很多事,再让记功员记功,至于记了多少分,他好像从不计较。队长也好、片长也好甚至其他普通社员都会把自己没干好的活、搞砸了的活的责任赖到哑巴头上,如果他知道,也会辨别一番,但终究是表达不出什么来,大家只能笑骂一句:死哑尸!啥事就都没了。
我到生产队做事的时候还不到十四岁,很多农活要一样样地学,没有师傅,就只能向哑巴投师,他很乐意教我,我的农活技术如犁田、钯地、搭路坝等都是跟他学的。我的工分比他还低,他看到我的工分就会快活满足地笑好一阵。
二:偷东西
难得人家看重他,哑巴对他人所求一律应承,谁家缺帮手或者有难活、杂活就一律想到哑巴。甚至队长没有黄烟抽了,也会叫到他。如果他自己有,自然是把自己的献上,如果自己没有,也不拒绝人家,待晚上,他到各户人家走一遭,跟一户又一户的男女老少笑骂一番,就能神奇地拿出黄烟丝,让队长过瘾,他就在一边呵呵地笑。好象过瘾的是他自己。当然,他是偷的。他是把东家不缺的偷到了西家,又把西家不缺的偷到了东家。哑巴就难免地有了做贼的骂名,谁人家丢了些虾丝帕,一律想到哑巴。问他,揪他耳朵,他一律拼命否认。当然有些确实是他做的。他偷来的东西从来不舍得自己享受,好象自己享受了是奢侈浪费。缺少某种财物的人享受的时候,他才在一边享受人家的满足,一如看队长过烟瘾。
那个年月是不看重读书的,而我偏有看书的嗜好,家里没钱买书,也无处可借。哑巴是唯一能成全我愿望的人。他先是借连环画给我看,当然他也是在别处借的。随着我的胃口越来越大,他也就有点黔驴技穷了,有时他搞小秋收弄了一点钱,干脆自己买那么一本、两本,他自我炫耀一番后都落入我的口袋。但这还是不能满足我,他就只能偷了。他给我搞来了很多连环画,一律变成了我的藏书。后来搞来了一本《国语》,大约是民国时期的中学课本,让我喜出望外。我就很认真地一篇篇地阅读。学到了当时的中学生无法学到的东西。比如屈原的《国殇》,我至今都能背诵,就是从哑巴偷来的那本《国语》上读到的。他还给我搞到了一些清朝或民国时期的线装书,都是工具书,可惜不完整。哑巴偷书纯粹为了满足我,他这个不光彩的行为让我对那个岁月充满了希望。
三:绝活
哑巴有些绝活,一是会采鸡屎菇,我在散文《鸡屎菇》里描述过。他采鸡屎菇的技术可以和我父亲相比。虽然我父亲从来都不肯定他的技术,他还是把我父亲当成知音。每当他采到鸡屎菇都要送一些到我家,同时要炫耀采菇的过程,他可能想得到我父亲的称赞,可我父亲一次也不肯定他。他虽然每次都有些失望,但绝对不把鸡屎菇送给他人,下次采到一定还会送给我父亲。就象他偷到书一律送给我一样。另一样绝活是钓石鸡。多数孩子只会钓青蛙,因为这个技术很好掌握。但石鸡就很难钓到了。石鸡生性聪敏、多疑,逃生能力强。生活的地点和很隐秘,即如他偶然吃了钓饵,也能很快做出吐饵并快速逃跑的决定。石鸡的生命周期很长,随着年龄的增加,石鸡的智慧会越来越好,个体也会比一般石鸡大一倍以上。这个时候的石鸡被村民叫做“老鸡”,再往后,石鸡的资历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相当于为王了,一个垅汊也就有一只,两只,被村民称为“毛鸡”,“毛鸡”的腿上真的长着令人高深莫测的毛,因是而得名。现如今,大港山里才有,数量特少,一旦搞到,被谋事者作为特殊招待贡献给某个要到县里检查工作的上级领导。石鸡的味道当然比一般青蛙要好很多。普通青蛙皮是不能吃的,只能给孩子蒙鼓。石鸡皮则被看得很重,都是连皮一起做了吃。虽然我一直觉得连皮吃石鸡很令人恶心,但从来没有怀疑过大人们这个决定的正确性。当然能吃到石鸡的机会是很少的,更不要说“老鸡”和“毛鸡”了。哑巴能钓到“毛鸡”!一个夏秋下来,哑巴是可以钓到一、两只“毛鸡”的。我从来没有吃过“毛鸡”,我不知道哑巴钓到了“毛鸡”给谁吃了,他自己是绝对舍不得吃的。一旦钓到“毛鸡”,哑巴却不怎炫耀,好像一位技艺绝顶的匠人,不用在人面前自我吹嘘。我知道,钓到“毛鸡”是哑巴人生的最高境界,就像现在的体育健儿,获得奥运金牌。
哑巴不会游水,但他擅于采鸡头菱。鸡头菱是一种类似于睡莲的水生植物,花蕾象一个大鸡头,因之得名。果是一粒粒的,富含淀粉,至于营养,村民不得而知,在缺乏粮食的年代,吃鸡头菱籽是很令人向往的。而且鸡头菱茎是很以做菜的,如今已被人开发成商品了,味道不是很好,但绝对是绿色食品。所以价钱不菲。鸡头菱的叶和茎长满锋锐的刺,人的肌肤是不能靠拢的。想采到很不容易。我曾发明过一种办法,就是顺着刺往一个方向捋。但最终还是要被狠狠地刺伤的。好像这种高难的事哑巴都要沾边。他总是在泥屋门口剥鸡头菱茎上的刺,地上摊满鸡头菱茎,很令人羡慕。至于他是否受伤,或者他采用了什么方法,人们不得而知。
我亲眼见识过一次。那次村民发现一个很大的鸡头菱群,茎很粗,十分诱人。许多人来了,用上了各种各样的方法。哑巴也来了,他在水中侍弄着浑身是刺的猎物,口中不是发出呜呜的叫声,不知是高度紧张还是高度兴奋。突然,呜呜声变成恐怖的乱吼,声音时断时续,寻声望去,哑巴在水中挣扎。他原来不会水。大家一下呆住了,他那个地方人家怎么走的过去?眼看他要被谁淹死了,竟然又扑腾到一个可以立得住脚的地方,没事。
他还会捡牛粪。这个可能并不需要很高的技巧,但需要勤奋。赶早摸夜的牛粪都让哑巴拣去了,同时,他整天侍弄牛,自己常做用牛的活,队长要用牛了,也是他侍弄,而且他还要负责放养、管理一头牛。当然,牛栏里的牛粪是动不得的,那是公产。这么说,他家的牛粪比别人多就不足为奇了。他家可能是被公认最穷的,但牛粪绝对是最多的。冬天,别人家的老人烤火的材料是锯末,他家烤火的材料是牛粪。他会提个火钵,把牛粪烧得旺旺的,到各户人家走走,把火让个别人烤,自己则哆嗦着,一边擤着被寒气逼出来的鼻涕,一边炫耀自己的牛粪或火钵。有年冬天,一家村民遭了火灾,很多人都捐了衣物或粮食。天天借米过活的哑巴娘就愁坏了,他们家捐什么呀?我看到了他们最终的捐物,是半篓干牛粪,都是过选的黄牛粪,多数是牛便秘时拉的,算盘珠一样,粒粒硬实,上等货啊。
四:借米
那个年代,有钱人几乎没有,但比他生存条件好的人多了去。他父亲是个半残的人,只有一只眼管用,被戏谑地称为射子。一直被生产队派往上坝当伙夫。他娘多病,长期用个手帕绑着头(大约是自己发明的止头疼的方法),无法参加农业生产。有个弟弟叫兴邦,名字好听,但也不是赚工分的料,吃起来倒是个好样的。三个妹妹,全是吃死食的。靠哑巴一个人的工分带粮,所以常常是不知道明天的米在谁家里。完成借米任务的是哑巴娘。傍晚的时候,哑巴娘就佝偻着端个扁桶,里面放个竹筒,一家家地走。那个年代能借米出去的人本来就不多,加上哑巴家很穷,谁知道借了什么时候还?所以哑巴娘要花上两个时辰才能借到明天吃稀饭的的口粮。当然也有借不到的时候,就只能靠哑巴从地上和水中采来的野草当粮吃了。哑巴娘靠的是信誉,她说什么时候还,一定会做到。当然并非哑巴爷赚回了什么,在上坝做伙夫的爷成了娘俩最大的希望,但希望能实现的时候很少。哑巴娘就从别人家借粮还前一家。哑巴娘借粮成了那个岁月让人难以忘怀的主题词。
如今,哑巴已六十岁了,哑巴的爷娘也早已过世。因为除了农业没有经济收入。哑巴还是会时常陷入要借粮的困境。他借粮绝对和他老娘不同,一定不会一家一家地走,永远只走一家,就是村里那个开铺的秋美,秋美的丈夫是个教书的,知道农民的苦,小时候也和哑巴一起赚生产队的工分。每次哑巴要借粮,就先到秋美家,慢慢的套近乎,如果秋美丈夫在,就会找到他聊令人愉快的往事,不外乎秋美丈夫年轻的时候是如何的辛苦后来又是如何艰苦奋斗最终端上了教书的饭碗。秋美的丈夫善解人意,看到哑巴不停的套近乎,就悄悄跟秋美打个招呼:哑巴家缺粮了,就赊给他一包米吧。哑巴得知秋美主动借粮,自然高兴万分。一旦有了钱,首先来还账,这点和他娘一样。
五:给女人洗澡
哑巴一辈子没有女人缘,这是自然的。我十三岁那年,被哑巴扯去见识了一件事。那天我们在汤家山干农活,事情不忙也不累。哑巴突然扯着我往一边,好像要告诉我一件很隐秘的事。我很惶惑。一点也想不出他有什么事要这么神秘兮兮地告诉我。他突然退下了裤子,用手扯着男人拉尿的那物,上面张着稀疏的毛。他脸色有些尴尬,又有些得意。我此后很多年都不明白他做这件事的目的,总是觉得好笑。当然最终知道他想告诉我他也是个男人。苦于那时我自己还没有发育,对男人的身体变化一概不知,更不要说性了。我离开农村到城里读书的时候,听说了哑巴的一件丑闻,他把一个邻居的小女孩抱到了别人一间废弃的柴房,把小女孩的裤子退了,做了什么龌龊的事并不为人所知。。于是所有的人把他痛骂了一顿,打他没有我现在不得而知。反正,从此他就再不和女人接近,以致后来和自己的弟媳妇也很难相处。但有一个女人他是必须亲近的。就是他娘。他娘是他的导师,也是他的绝对领导人。要他答应什么他本不肯答应的事,只要找他娘。他娘和他说话的方法很古怪,口中念念有词,耳朵好的人都不知道她说了什么,哑巴是很容易领会的,马上会按娘的意思办,绝不会出差错。绑了一辈子手帕在头上的老娘终于病倒了,卧床不起。虽然有三个女儿还有已经很会说世情话的弟弟和弟媳,长了日子久了天,最终服侍老娘的是哑巴。茶饭的是不用说的,难就难在要给老娘洗澡更衣,还要服侍老娘大小便。我不知道一辈子被生生剥夺了性生活权利的哑巴面对有着女儿身的老娘是什么情感,或反感或悲伤或恐怖或者别的感受无人所知,反正他老娘入土前一直是他服侍,没有受病痛以外的苦。
六:坐夜
村里的老人过世了,本族的人一定要去坐夜,不知道是陪死人还是陪生人,可能两者兼有。表示去坐夜的人对死者或死者后代的尊重。如今的人事关系很复杂,哪怕是较为偏远的农村也一样:富一点的人家坐夜的人就很多,贫寒的人家自然就较少,贫寒又不会为人的就更少了。但不管是什么人家,哑巴是永远不会缺到的。富贵一点的人家会给坐夜的人发好烟,会招待点心,贫寒人家现在也会发次一点的烟,这都是现在的事了,早年是什么都没有的。如果哑巴能说话,是最有资格阐述农村坐夜的文化变迁和发展的,从文革的什么也没有到后来的道士观灯,再到后来的请戏,甚至《十八摸》都可以唱,可以演。因为哑巴是唯一一位参加所有已故长者完整葬礼的人,所谓完整葬礼,是说从送终到坐夜到封奠再到出殡的完整过程。哑巴不论亲疏,一律积极参与。前面说过他不会假装悲伤,就是悲伤他好像也不会表达,自己的父母过世都没人看到他掉眼泪,他还会为谁掉泪?他永远是那么满脸笑容,呜呜不断地发声,表示他对工作的谙熟和热忱。事实上,很多事情都是他完成的,比如把纸锭折成金元宝,这些工作量大又枯燥,一般的亲人做不多时就会厌烦,就交付哑巴去做,哑巴是不嫌麻烦的,会津津有味地做到最后。一个人老了,朋友就会少,一个人性子差了,朋友也会少。于是到死的时候有好朋友的人就极少了,但他们一律回会拥有一个不变的朋友,就是哑巴。坐夜的时候,尸体摆放在门板上的故人,可能并不喜欢道士的胡诌,也不喜欢喧嚣的麻将声,但一定会仔细听听哑巴模仿正常人发音的呜呜声,这个声音一定最令死者寂寞、恐惧的心感到几分亲切,几分踏实。
七:不打工
商品经济发展得很快,农村也一样。如今,做什么都要花钱,就是那句说得有点腻的话: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也不是什么坏事,什么难事,烦事,花点钱,就有人做。当然也有的事很不上传,请人又不知道价钱。这时人们就会想到哑巴。是呀,他是个经历过各种事的人,大约没有他办不了的事。但现在的人工是值钱的,一个石匠工也要上百块的,叫个小工没有五六十块也叫不到人。所以有人请哑巴做事,会先把价钱说明,他认得数字,写给他看就行。可是,改革开放这么多年了,没有人花钱请到过哑巴做事,请的人可能把价钱一遍又一遍地写高,那是白搭,他不会答应的。没有人可以解释他不为别人打工的原因。但常常是不费钱的活叫他干,他就积极得很,很快把交付给他的活干得又快又好
哑巴和打猪獾、狗獾的二哥同岁,如今算是一个老人了,但看见他的人都说他不向像个老人,认得他的人说他好像三十年没有外貌的变化。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他也会老,虽然目前,他的笑声一如当年;他的智慧和也一如当年;还有,他还能和我的老父亲竞争着采鸡屎菇呢。我知道,他的笑声终会消失的,就像村里莲塘的宜人芬芳。我于是记得,应当给他一些文字,哪怕工作很忙。碰上文笔好的,可以给他写个电视剧本,至少可以写个电影剧本。摊上我,我只能如此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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