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望
孟德渴望有一幢自己的房子,很多年了,终于攥下了几万元;可是如今的房子,做一层毛坯都要好几万。还要盼到什么时候?
为了赚钱,孟德二十多岁就带老婆去了滁槎,虽然人生地不熟,心中还有姑妈做依靠,姑妈是被卖到本地做童养媳的。孟德早年只在娘口中听到过有个姑妈在滁槎,并未见过。于是老在心中想象姑妈慈祥的样子。终于见到了姑妈,姑妈很木然,并没有想象中的慈祥,倒是老表很仗义,说:到了这边,靠我。没地方住,港边那屋就给你们住吧,随便给些房租,不给也行。
孟德高兴极了,那感觉就像麻雀掉进了米瓮。在家里是兄弟几个挤在一幢破屋里,今天来投老表,竟然能独住一屋,一间做饭,一间住,一间做篾匠铺,好惬意啊。
当然实事没有想象的那么完美。那是一间小泥屋,茅草顶。屋里有一堵矮墙将小屋隔成两间,南间赫然摆一口棺材!墙太矮,一进门就可以看到棺材。孟德就迟疑着不敢进,问老婆:怎么办?老婆看到棺材后一直背过身去看港里的水。要不俺回去吧?孟德怯然。老婆蓦然回首:不回!俺不怕;你也莫怕。于是夫妻俩一咬牙住进了这泥屋。
后来,这泥屋真的成了篾匠铺;天晴的时候,老婆就把谷萝、扁担、鸡笼摆到堤坝上卖,下雨时,就把这些重在棺材旁近。饭钱是没问题了,甚至还能有些节余。孟德就想买瓶两块钱一瓶的烧酒喝,老婆不肯,说:要攥下来做屋。于是夫妻俩就有了做屋的好梦。后来在这泥屋里生了儿子。儿子长得机灵,比孟德夫妻都漂亮多了,夫妻俩心花怒放,一心指望儿子会读书,将来做干部,有人送礼,买大屋,屋里不放棺材。当然,儿子住一间,夫妻住一间,那该多好啊!
儿子真的会读书,总是考第一名,偶然考第二、三名,孟德就发火,死命地打儿子,老婆阻止,连老婆一起打。孟德是有道理的:靠做蔑做房子实在难,一年攥下千把块钱,本来指望十年八年的能做房子,可是过了几年,物价就涨上来了,千把块钱做得了什么?不如把儿子培养成个大官,那就成了。到时候俺做沙湾最高大的屋,屋里绝对不放棺材的。一人住一间。考二名、三名就不是最好的了,将来就当不上官了,能当也不大的。于是老婆也由着孟德。这孩子也古怪,一旦考了第一,下次必靠第二或第三,少不了一顿打,下次考试成绩又是第一名。孩子胆小,看到孟德就如老鼠见猫,眼睛都不敢正视孟德一下。但一旦出了这泥屋,人就活像了,兴高采烈的,看到送葬的队伍,竟然敢追着棺材玩。
孟德就有了些尊严。听说丈人也找不到好事做,就捎个信去:来我这里做,打谷萝,加点夜班,一天八块、十块的没问题。
丈人真的来了。老婆就在棺材旁加了个铺。孟德和丈人住一起,女人和儿子住棺材旁。丈人看在眼里,不由眉头一皱。晚上,孟德买了瓶酒,说是招待丈人,其实自己也能喝上二两的。丈人喝了几盅就有些高,大声吹起牛来:我的女儿,不是说的,吃价的很。从小就不怕鬼,真是天生的豪爽性,可惜生了个女儿身。孟德也贪了几杯,舌头也有点大:俺儿子次次都是考第一!不考第一?俺打断他的腿!
秋天过后,生意就少了,孟德就叫老婆到镇上卖鸡笼。开始的几天还能卖出几个,眼见得天开始凉了,鸡笼也卖不出去了。女人就不再买酒。丈人是离不得酒的,突然发现没酒,就不动筷子。半晌,说:俺明天走人!
丈人走后,篾匠的生意一发差了。
鬼混了几年,一点积蓄也没有,倒是添了个女儿,生活就更难了。孟德的房子梦造就破灭了。儿子嘛,到底不能保证次次第一了,孟德的打功也失效了。女人说:听姐夫说打人不好。孟德就开始怪老婆,认为是老婆惯坏了儿子,女人也是满肚子委屈,就顶撞了几句。孟德可就发了天威。女人从来不敢顶嘴啊,这还了得,不把她的威风打下去怎么得了?于是孟德就施展开了拳脚,必要的时候,动用了砖块。女人遍体鳞伤,从头到脚,找不到巴掌大不发青的地方。女人本分,又没个去处,只好一个人到河滩望船,看到有都昌的船过,就哀求人家搭乘。
这次孟德就丢了些体面。来故里了,只能住在兄弟共有的破屋,那房漏雨,又没有铺盖,柴米油盐啥都没有。这时就想起本分女人的好处。想叫女人回来。可是这不便宜了这b*子?没法呀。托了几个人去丈人家说情,丈人家里人不满意,远在深圳的小姨子打来电话:坚决和这畜生离婚!孟德很恼火,但也只能忍着。
丈人家人没松口,女人先软下来了,总不能在爷娘家住到老吧?离婚离婚,离了婚又怎么办呀?还能再嫁个有情有义有头脑有票子的男人?算了吧。于是孟德又开始呵呵笑了。俺怕谁?小姨子她有钱又怎么样?俺可不想借她的钱。俺女人,俺想打就打。不信?叫她来,我当面都这样说。孟德真的把女人叫过来,当着乡亲的面,训斥老婆:下次发颠,俺照样打,打死了丢到大河里去!可怜女人一脸土色,不支一声。
翻过年就下雨,孟德三个人睡一床,想等天晴回滁槎,可是雨下个不停。焦堑河里跑船的老大捎信来:盛棺材的泥屋倒了。这么说,滁槎去不了了。也好,那地方业已混不过去了。
女人就出面求大姐,把儿子放到姐夫学校里读书。自己带女儿住在娘家。自己就到处做人力。再求深圳的妹夫帮孟德招个合适的工做。深圳的妹夫还是有些世面的,很快打来电话,叫孟德过去。孟德就丢下老婆去了深圳。女人觉得有了些盼头:姐夫是教书的,不会打人,或许儿子能再出息起来的,妹夫或许能帮孟德找个赚钱的工作,不出几年,咱或许就能做楼房了。
第二天孟德打来了电话:找到工作了,待遇不错的。女人高兴得一晚没睡。
又过了一天,妹夫打来电话:孟德要回家,他过不惯。女人凉了半截。原来,孟德以为能跟着妹夫干,有依靠。没想到妹夫介绍工作后就没影了,要孟德跟那些从来没见过面、语言又不通的人在一起干活,这可难住了孟德。妹夫自己是做老板呀,咋就不能给俺个干部当当?孟德想不通。于是就吵着回家。
真的就回来了,也住丈人家。虽然丈人家住的是楼房,到底是多有不便。丈人给住的房间旁着孩子他舅舅的住房,很小,就够放一张床铺,四个人挤在一张并不宽大的床上,心里有说不出的苦。儿子眼看就大了,成了小后生,女儿也读小学了,个也不小。这床上一头一个大人一个小孩,大小得颠倒,可怜女人晚上得把一条腿放出床外,搁在一把木椅上,背就被床沿硌得疼,又翻身不得。那条腿上没有被子,就只有挨冻。还有,孟德和女人毕竟还不到四十岁,男女的事总是不能完全不想的,可怎么办呀?总不可能大人睡一头又小孩睡一头吧?就算这样,那也动弹不得呀。
到底女人的人缘好,访到宜丰山里要大量篾工破蔑打折子,只要苦做,一天能赚七、八十块。女人对男人说:你去吧。孟德有些不舍,咬咬牙:去就去,在家也是做和尚。
第二天一早,孟德就把孩子支走,关上房门,就想一条饿狼一样扑向女人,三、两下就扯下女人的裤子,手摸着女人的身子直打抖。女人也在身下痛快地呻吟,可是当孟德开始实质性的行为时,女人却拼命地阻止。孟德不解,女人悄声告诉他:在娘家做这事,会占娘家气的,本来爷娘是不肯女儿女婿一起在家过夜的,看这一家可怜,也就忍了,但做女儿的总不能做对不起爷娘的事吧?孟德很沮丧,女人就哭了:你到外面多赚钱,我在家里也苦做,早日盖自己的房子,就好了。孟德就开始畅想自己的未来:他妈的,总有老子翻身的一天!
宜丰是活果然好,孟德赚到了比以往多很多的钱,半年下来,就快邮了一万块钱回家。女人很高兴,打电话的时候也比越来越大方,竟然慢悠悠问寒问暖来,孟德就邪火上冒:俺想回家,想那个。女人就不吱声。女人自己也想,只是,唉,难呀。女人终于开口了:赶紧赚钱吧。
终于盼到年关,孟德又赚到了一笔钱,很有些满足感。回家过年了!
孟德买了一瓶十块钱的酒招待丈人,丈人就红着脸吼七吼八,孟德无心听丈人唠叨,斜着眼看自己女人,女人却被丈母娘叫到一边说话。孟德觉得有什么不对。果然,上楼的时候女人说:弟弟要来了,咱们搬出去吧,回那兄弟合住的破屋。
走就走。孟德并没有感到懊恼,兄弟们早就不在那屋住了,虽然破,就俺一家住,自在着呢,再说,也不用怕占谁的气呢。
那屋实在太破,依然只能放下一张床铺,于是依然是四个人挤一床,那种种的艰难依然在困扰着这一家。
到底是自己家里,孟德把孩子支走后,还是能找到机会和女人亲热。只是每次都是慌慌张张,好像在做贼,自然谈不上什么情调。每次完事后,女人就很懊恼地嘟哝:不会那个吧?那个什么?孟德问。其实孟德也知道的,女人因为生病取了节育环。孟德没胆到药铺里买安全套,就是买了,放哪里?这家里就没个隐秘的地方。
年依然是过了,虽然没有有钱人家那么奢华看,虽然那事令孟德夫妻提心吊胆,一家人总算其乐融融。
孟德又去了宜丰,好多时,不打电话给女人。可是女人终于打来了:俺去医院查了,怀上了。两个人半天不能吱声。
孟德到底没能给女人一星半点的主意。女人很果断,自己去了医院,医生皱着眉,一冰冷的脸透着鄙视神色。女人好像很木然,自己脱了衣服,爬上冰冷的手术台,强忍着那些金属器皿伸进自己的身体对自己进行无情的撕割。
终于完事了,女人全市瘫软,可是不能在这里躺着,必须回家,孩子还要回家吃午饭。
女人不知怎么在路上停坐了多少遍才到了家。动不了了,没法做饭。对女儿说:妈妈病了,你拿五毛钱去,买包方便面吃吧。女儿走了,女人一个人躺着。大白天在家躺着在女人看是很奢侈的事。女人觉得有点心酸。存折上几万块钱是有了,可是离做房子还差很远哪,再说,儿子下半年就读高中了,那要很多钱的,之后,又要读大学,几万块钱经得几用?
这屋,怕是在自己手里做不了了。那就等孩子吧。不定孩子将来能赚大钱,做幢大楼,三层的,一人一间,间间有床铺,绝对不放棺材的;厅面好大好大,打拳的地方都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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