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于画画,源于孩提时代对画画的偏执。
我生在农村,长在农村,当我年满六岁之后,爷爷便拉着我去了学校。报名时,老师问话,我颔首不语,躲在爷爷身后。
第二天一大早,怀揣着家人的重重嘱咐,我挎上橄榄色的帆布书包,极不情愿地走进教室。老师用拼音卡片教大家认识“a、o、e.....”,待我们都耳熟能详了,再加上声调练读,阴平,阳平,上声,去声,如此反复,教室里抑扬顿挫,倒也十分的热闹。
老师是一位中年妇女,皮肤白净,样子慈祥,说话时带着一丝浅浅的笑。她总是不厌其烦地教学生认读拼音,由于我们都没有接受过学前教育,拼音教学成了一个棘手的问题,于是,她利用午休时间,将我们关进教室,一遍遍地教,一遍遍地拼,我们亦没有反抗的智识,只好由她关进教室,任她摆布。有一次,她教我们念“pi”,我们跟着念,坐在教室后墙根边的那个大男孩偷偷地笑,被她发现了,她没有训斥他,只是罚他站了一会儿。当再读“pi”这个读音时,我忽然想到“屁”,觉得很好笑,怕被老师发现,只好憋在心里,偷偷地乐了好一阵儿,老师居然没有发现。原来,上课时,可以任由心思去飞弛,而且老师亦不会发觉。我像发现新大陆那般兴奋,从此上课,有趣则听,没趣时则神思泛滥,信马由缰。
到了三年级,教我们的那位女老师走了,到了别的学校。
新老师是一位代课教师,姓徐,面容姣美,身量苗条。听说她和中心校的校长颇有渊源,所以才得以到此代课。
没过多久,学校开始修缮教室,全校学生改为上下午两班制上学。有一天,临近放学时,老师开始安排第二天的上学时间,我一门心思都在想着人死后形体遁失,想到若干年后,我也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一股莫名的悲状由心底升起,一直在脑间盘旋着,挥之不去。自然,老师讲了什么,我无暇顾及。放学的路上,只好硬着头皮问我们班的一位女生,她住在临村,也姓罗,长得比我高,比我壮。她告诉我,我们班明天下午才上课。像吃了一粒定心丸,我如一只兔子一样蹦着跳着回了家。
第二天中午,当我风尘仆仆地赶到教室,徐老师已经开始布置当天的家庭作业。同学们的眼光齐涮涮地落在我身上,扎得我很不自在。我朝教室后边望去,那位壮实的女同学正襟危坐,我才知道着了她的“道儿”。她是有些嫉恨我,原因是我上课老走神,学习成绩反而比她好一些,家庭条件也略胜一筹,种种理由,她要施点小伎俩亦不足为怪。徐老师怒火中烧,信手拾起讲桌上的一根“黄荆条”,朝我右掌心狠狠地抽了五棍。我的末指避之不及,被棍梢重重击中,顿时肿得和中指一般粗。我一脸窘相,同学们都看着我,满脸笑意,一副副幸灾乐祸的样子,我只好咬着牙硬挺着。
被老师打过一次,我再也没误过学。
从此,课堂的四十分钟越来越难熬了,老师讲的那些我都不想听。教室泥墙外,有一块斜卧着的长方形巨石。黝黑的石头上布满了一些天然的图案,有大小不一的圆圈,有椭圆形的锁链,有躯体肥硕的春蚕,还有踏着祥云的仙子......可惜教室的窗台太高,也太狭,无法看到更多有趣的事物。我突发奇想,是谁发明窗户呢?发明者应该是一位向往自由的人,既然向往自由,何以不将窗户开得再大一些,最好是落地窗,这样,窗外的景致一览无遗,人坐在室内,眼睛却溜进了跑马场。窗户打开了人与大自然的隔膜,将阳光、风、醉人的景色逗引进来了。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窗户应该是屋子的眼睛吧!
新老师太凶,一些同学开始在背后骂她。她任命一位大男生当班长,就是以前念拼音时,坐在墙根暗暗发笑的那位男生。那时刚刚普及义务教育,学校一下子蹿出好多高个子的大同学。下课了,老师到办公室做午饭,我们一帮小女孩则在操场跳绳,那些大女孩子则坐在树阴下纳鞋底。我感到很好奇,就问她们纳鞋底做什么。旁边一位女生笑着说,她呀,已经许了人家,在给他的男朋友纳鞋底。原来,按照农村人的习俗,男女双方定婚,男方给彩礼,女方必须亲手做几样手工做为定情之物。话刚说完,那位正在纳鞋底的女生脸上顿时坠满了红云,煞是好看。
我们一帮小孩子只顾得在操场上疯玩,跳绳,走八格,抓石子。日头越爬越高,照得我们一张张古铜色的小圆脸发烫。抬头望去,办公室的房顶上方,一缕青烟正追逐着流云,像一条巨大的狐狸尾巴悬在了半空。此刻已是正午,学校没有食堂,住在学校附近的学生都回家吃饭了,离家较远的孩子则无奈的望着碧空,盼望着太阳早些西坠。大家俱都饥肠辘辘,乌黑的留海倒贴在眉梢上,饥饿胁迫得大家低垂着头。
班长叫我们进教室,我们故意绕开,不听他指挥。他恨得牙痒痒的,抓起一把细沙朝我们扔来,幸好我留平头,一溜烟似的跑开了。另外几个拖着大辫子的女生可遭了殃,发林里全是泥沙。她们哭着跑去向老师告状,老师说,违抗班长的命令便是违背她的意旨,活该。她们自讨没趣,悻悻地回到教室。
接下来的日子,班长更是变本加厉。也不知他上哪儿弄来一条水枪,只要谁不听他使唤,他便扣动扳机,“唰唰唰”地朝人身上乱射,他还邀请了几位男生助纣为虐,自己俨然一副“黑太岁”的派头,目空一切。因为自恃有老师替他们撑腰,就连那几位替他跑腿的男生也自鸣得意。
这样的日子苦不堪言,幸好没过多久,“黑太岁”自动辞学了。听说为了替他张罗亲事,家里欠下一大笔款子,而他又实在不是读书的料,加之青春期来到,春草般的萌动让他悱恻不已,于是放下课本,回家务农去了。
有一天,大家学习《美猴王》那一课,老师让我们自读课文,当读至“糟了,糟了,祸事来了,新任的弼马温孙悟空……”这一节时,我们班上一位长得跟瘦猴似的男生眼睛发亮,唾沫横飞。他家两姐弟都同读一班,他姐姐每次考试都是“0”蛋,他比他姐姐强,每次能考上几分。下课了,他仍抑制不住内心的欢喜,一个劲地嚷“祸事来了,祸事来了”,兴许读了三年书,他唯有对这几个字悠然心会,妙处难以端详。自此,他的名讳只出现在身份证或表格里,“祸事”将他的真名实姓涤荡得甚是模糊。
没过多久,他和他的姐姐相继辍学。她姐姐是个傻大姑,每顿吃饭,光白饭也能吃上四五碗,体格健硕,力气很大。有一天,我和小伙伴在放学路上遇到她,她正埋着头,蹲在地里割猪草。见我们叫她,她抬起头,冲我们傻笑了一会儿,满眼的歆羡。我们走近她,见她已经割了满满的一大篓筐猪草,我们问她,为什么不去读书了?她支支吾吾,好像在极力掩饰什么。这时,我看见她的胸部像堆了两个白面馍馍似的,身上的那件杏红色的布衫显然太少,将她的曲线勾勒得圆挺别致,若隐若现。我和小伙伴幡然大悟,心底里一股强烈的愿望渐渐升腾,越来越烈。于是,我和小伙伴许诺给她五个西红柿,至于条件,就是要让我们俩看看她的ru*房,好说歹说,她终于同意了。当她撩开上衣,一双尚有些青涩的ru*房袒露在眼前,那一刻,我们的目光呆滞了。焦灼与颤栗让她迅速拉下衣服,可是我们的脸却全红了,一直燃到了耳根。
第二天,伙伴神秘地告诉我,说女孩子到了青春期,稍不留神,同男学有了身体的接触,就会大肚子。
那天上课,我一直走神,老师讲的,我一句话也没听进去。正好我的同桌是位男同学,他写字时,胳膊肘儿偶尔会越过“三八”线,每次我都会狠狠地揍他几拳。当然,我也有被他逮着的时候,他没有丝毫的怜香惜玉之心,投之以桃,报之以李,他会狠狠地将他那铁锤似的拳头往我胳膊上砸,砸得整个手臂窝都发麻了。可是,规矩是我定的,就算被他揍得再痛,泪珠在眼眶里打转,我也从来不愿和他修好。想起伙伴说的那句话,真是可怕,我的手岂不是和他有过亲密接触了吗?要是某一天我变成了大肚子,同学们会怎样讥笑我?原来,那些女同学稍大一点便自动辍学,就是为了保住自己的清白。明白了这个道理,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从此上课,我收敛心神,尽量不让自己的胳膊越出“国界”。这样,我再也没挨同学的打,至于我的同桌,有几次他不小心越界了,我正想抡起拳头揍他,忽然间想起伙伴的警语,双手不由得往下垂 。他见我没有揍他,反而懵了,呆呆地看了我一眼,我也不理他。
四年级时,那位姓徐的老师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姓罗的男老师。这位老师戴着黑边眼镜,好像很有知识的样子,上课总是滔滔不绝地讲个不停,而且爱打标点符号(唾沫横飞),爱提问题,更重要的是,他那双藏在镜片下的眼睛异常狡诘,黑幽幽的,因为有镜片挡着,给人一种高深莫测的感觉。我们在背地里叫他“眼镜蛇”,他假装不知,仍然按部就班,准时到学校为我们上课。有一次,他在讲记敘文的四要素,每综述一种,他总是先发出“啊”的一声感叹,那神情,仿佛到了烟波浩缈的仙境而心醉,又好似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而英姿勃发,更有新科及第时的癫狂,总之,待他一连发出了四声“啊”,方如醉方休,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可我却忘了适时而止,紧接着发出了第五声“啊”,教室里异常的静,大家都看着我,我才知道又闯祸了。从此,老师讲课干净利落,再没有无端的发出偌干感叹,或许我也有一丁点儿功劳吧!
渐渐地,我开始厌烦罗老师的教学方式。他总是让我们概括课文的主要内容,至于文章里一些有思想,有灵魂的东西,他却避而不谈。我知道他很善良,从来没有打过任何一个学生。于是我的胆子越来越大,上课时,公然用笔尖戳前座同学的背,或者趁老师从我身边走过时,往他那身雪亮的衬衣上洒点墨水,要不就在作业本上乱画。我画的第一幅画就是罗老师的样子,我还给这幅画题了名:四眼蛇。下课后,我将我的杰作拿给同学们观瞻,大家哄堂大笑,我沉醉在笑声中,不能自拔。事后,我一直在想,要是有同学出卖我,那就惨了。从此,我开始寻思着画点别的东西。
那时候,正好《末代皇帝》在央视上演,剧中的贵妃娘娘“髻盘云成两道齐,珠光钗影护蝤蛴”,真是光艳照人,这对于没有任何审美知识的我来说,无异于难得的盛馔。从此,我开始画仕女,蝶影蹁跹,轻远高逸。可是,我笔下的佳丽却鲜有那份顾盼生辉,转眄流睛的生动,只有久食人间烟火的那份铅重。即便这样,我也毫不抱憾,我知道做任何事都不会轻而易举便成功,更何况画画是一种高品质的艺术生活。
老师见我上课安份守纪,心里甚是高兴,有几次还在班上表扬了我。渐渐地,似乎又觉察到了点什么。
一天上课,老师站在讲台前看大家读课文,忽然,他甩开步子朝我的座位走来,我心里暗叫一声,惨了,可不,一天的辛勤劳动付之一炬,老师没收了我的“作品”。
接下来的日子,我战战兢兢,生怕被老师发觉。罗老师太厉害了,别的老师只有一双眼睛,他有两双(加上一幅镜片)。仅管如此,我内心深处灸热的焰火仍然熊熊燃烧着,我只是凭着对美术的偏爱,用一颗稚弱的童心去竭力维持着这份热情。
老师将我的图画本收了又还,见我不思悔改,从此便不再归还。
渐渐地,老师所没收的图画本已堆满他的案牍,可我不服气,仍然画。那些美丽的仙子,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在我脑际轻轻一闪,化做幢幢幻影,消逝在深邃的天空里。老师每看到我上课又在画画,除了摇头,本子照收不误。
日子一天天从我的手心滑逝,穿过黑夜,迎来晨曦,可我的童年竟一去不返了。
许多年过去了,我仍然在想,那些被老师没收的图画本怎样了?也许早已尘埃遍积,没了踪迹。我至今能还寻出一些影子来的,只不过是那段鲜活的记忆罢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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