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恩突然病倒，高烧不退，说胡话，村里人都明白：那鬼又找来了。有个女鬼跟了广恩多年，广恩的阳气太重，始终要不了广恩的性命。这几年广恩的运气挺好的，儿子们都在外有了出息，政府也补发了广恩一万多块钱，广恩正想着村西丧夫两年的狗屎娘，想得多少有些意思样的，就有些兴奋，睡不着，就看电视，看到江西台金辉讲的传奇故事，什么内容广恩已经不记得，只记得金辉说了两句古诗：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这时，广恩的心猛一缩，头发直竖，汗如雨出，广恩扑地倒了下去，口吐白沫，神智不清，一个劲的念叨：有鬼有鬼！后来家人送到县医院急救，三天下来，烧是退了，脑子还是不清爽，老是唱着乡下人的道情腔：正月里日本人过了修河，二月初八又占到南昌，三月三二十万国军大反攻，陈将军在莲塘又亡阵。

那鬼到底还是没放过广恩。到底是鬼，可以漂洋过海。鬼可以坐船吗？从日本到中国远是不太远，到底要过海的呀，又怎么能从中国的芸芸众生中找到俺这个普通的老头的呀？

广恩十八岁那年，家里过不下去，两个弟弟都得脬肚死了，爹娘早两年死了，村里用禾斛埋人，广恩就跟着水旺跑到吴城。吴城的工钱很不错的，块钱（银元）一个工，广恩正合计从正月除六做到秋后能赚多少银元，日本人就来了。

银元赚不成了，管饭的地方也没有，水旺要去讨饭，广恩不肯，饿了两天，听说国军在拼命招兵买马，广恩说：反正也是死，不如死的气派些。水旺就哭，赖在修河边上不走，日本人来了，河上的船没了影子。水旺就说：是死是活由天，走吧，找个吃饭的地方去。两人就投了军。

在山里训练了两个星期，一个人打了五发子弹，水旺打了0环，广恩打了20环，成绩好坏，一样上战场。

日本人太厉害了，想打死他们好难。打仗，其实多数人放的是空枪，都是跟着跑。要么就是被打死了。

很多事是天注定的，广恩想。要不，打了两天仗的新兵，怎么能打死日本人？这天，广恩所在的营包围了日军的兽医站，广恩第一次在战场上近距离看到了一个戴眼镜穿白大褂的日本兵，那个日本人掏枪的时候，广恩的枪已经瞄准了他。广恩开枪了，那个日本人倒下去了。

战斗很快结束，兽医站的人一共十五个，有五个是中国的劳工。日本人全死了。打扫战场的时候，水旺翻了广恩打死的日本人的尸体，好惨，枪法不准的广恩竟然打中了敌人的左眼，眼镜片碎了一块，另一块竟然好好的。子弹从后脑出了，流了一滩血。水旺从他的上衣袋里翻出一包飞虎牌香烟。再翻他的内衣，没有银元，皮包里只有一张相片。

广恩至今记得相片上的内容：一个很英俊的年轻人，像个秀才，戴着眼镜。真可谓是眉清目秀。广恩不想多看这个人，因为他已经被广恩打死了。一个很娇气的新媳妇样的女孩，比洋火纸上的日本女人还好看。一脸甜蜜的笑容。还有一个小孩，看样子不到两岁，应当是个女孩，一脸的稚气。广恩把相片抢来撕了，用兽医站的煤埋了。

后来，水旺说那个日本人是他打死的。广恩觉得好笑。水旺有点斗鸡眼，不然也不至于五发子弹打了0环。其实能打死一个日本人自己还能活着是很不容易的，后来的电影里的中国人打死日本人象踩死蚂蚁一样全是夸张。就是说，打死一个就是英雄。水旺想立功，成为英雄。广恩也想，谁不想立功？神使鬼差，广恩没有跟水旺争，排长说：那个戴眼镜的鬼子是广恩打死的吧？排长看到广恩开了枪，看到鬼子倒下。广恩不做声，于是水旺立功了。

那天晚上，广恩一夜没睡。后半夜模模糊糊，老是看到相片上那个新媳妇和孩子，他们在家里望自己的亲人回家，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门口的柳树绿了一遍又一遍，亲人还是不回来。于是又无休止地望下去。广恩读过两年私塾，村里的先生读过一首诗，广恩记得两句：可怜无定河边骨，忧是深闺梦里人。广恩的梦里就老是骨头和望夫归的女人。

第二天夜半，广恩跑了。

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广恩差点被斗死。说他是汉奸，同情敌人，做逃兵。这些都不假，广恩心甘情愿地挨斗，

后来，水旺退休了，拿很高的工资。哦，他后来投诚了，参加了解放军。水旺说广恩是英雄，打死过日本鬼子。于是人们不再说他是汉奸，有点佩服他，但他毕竟当的是是国民党的兵，跟地主富农属于一大类。

改革开放了，地主富农也和别人平等了，广恩的日子也过得好多了。广恩的大孙子很会念书，以全县第三名的成绩考到重点高中。广恩很欣慰。有一次，广恩要孙子念首诗给爷爷听，孙子就朗朗有声地读了陈陶的陇西行。当读到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两句，广恩头痛发作，倒下去了。广恩梦到那个女人死了，成了一个怨鬼，要到中国索命。

火焰高的广恩就这样让鬼魂缠上了，广恩用了很多办法，洋办法、土办法都没用。倒是白沙咀的华佗有点用，到那里烧了纸香能保上月把两月的没事。但是那鬼还是没忘了广恩。

这次广恩卧床了十多天，看样子是凶多吉少。儿子女儿们都守头来了，在武汉读大学的大孙子也回来了。孙子很忙，目前正在搞社会实践，做的项目就是为五十个抗日战争中牺牲的英雄找亲人。他手中拿着几张没有发出的阵亡通知书，正打算回家问问爷爷一些情况，就接到爷爷病危的电话。守夜的时候，孙子又和家人谈到抗日英雄的事，说到动情处，孙子眼含泪水。孙子说：要是没有他们，中国不知还要死多少人！不知要增加多少望夫归的怨妇，不知要增加多少孤儿？这时，广恩醒过来了。广恩说：要喝水。饿了，要吃饭。

第二天，广恩下地了，找退休的水旺玩，说：那个鬼子是我打死的。

从此，那鬼就没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