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年前的冬季,寒冷刺骨,冰溜子一夜之间探出房檐。在东北一个极其偏僻的小山村里,坐北朝南的王家大院,人声鼎沸,喜气洋洋,今天是王家二儿子夏风的新婚之日。王老爷子和王老太那个喜上眉梢,脸儿笑成了一朵花,满脸的褶皱几乎全舒展开了。
香腾腾的热气正从王家敞开的屋门迫不及待的涌出,一团团,一簇簇,随风瞬间旖旎地消散了。帮忙的人们屋里屋外的说说笑笑,小孩子们房前屋后的捉迷藏,隔壁的嫂子和妹子们正往厚厚的土墙上贴着大红喜字……
早晨的阳光,照在玻璃窗上有些柔柔的温热。新房里,站在窗前的夏风伸了一个懒腰,揉了揉惺忪的面部表情,长长的吁了一口气,然后整了整因为伸懒腰时影响了笔直的军装的线条。最后以双手抱肩的姿势,双眼凝神窗外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当中。豁然间,一串串泪珠,不由自主的从他的眼的四面八方,从心底的最深处一起涌出,毫无节制的任泪纷呈。或许这欲望的窗台从此就禁锢了他所有的思想和梦幻。他多么想跑到父母的身边跪下,磕上九百九十个头,哪怕磕的鼻青脸肿,只乞求父母同意解除他的婚约,给他自己选择幸福的权利,让他还象从前的风筝一样自由的飞翔。一想到从前的日日夜夜,从这个窗户飞出的梦幻,给他一度的执着增添了信念,信念飞出了五彩斑斓的生活。人都说成功永远属于有准备的人,虽然高考失意,可是绿色军营却圆了他人生的梦。入伍一年,他以很好的成绩考入了南方的一所陆军军官学校。
正当他步履铿锵的走向人生巅峰的时候,一封母病危的加急电报(在当年的通讯中,电报是最快的)飞到他的案头。他请了假,火速赶到家的时候,远远的望见夕阳下的一个瘦小的背影在自家的院子里焦虑不安的徘徊。是日夜想念的母亲,一股熟悉和亲切的热流,使夏风不顾忌军人的形象,飞奔到家的门口。
站在门口的夏风稍稍平息了一下乱跳的胸口,然后轻轻的喊了一声:“妈”
当王老太慢慢的转过身来,刚要答应:“唉”的时候,夏风两眼直直的愣住了。因为当他看到转过身来的母亲,脸上不但没有一丝病人的憔悴,而且还红光满面,夏风的心里可就犯了嘀咕。
王老太看到儿子这个样子,一时间的五味瓶睹在胸口,无言以对了。
饭毕,王老太的话直切主题,她严肃的对二儿子说:“儿啊,按理说,我生养你们哥仨个,你是过继给大伯家的,我不该管你的事。你大伯看好了邻村刘村长家的姑娘炙舞,找人看了八字,说你们命相最合,这不是怕你不回来相亲,就说我病了,才把你骗了回来。”
夏风听了可就不耐烦了,嚯的站起身来,二话不说,向外就走。
一直没有说话的王老爷子抻不住气了,手里端起的茶杯,用力的墩在了炕上,嗷一嗓子直冲夏风而来:“你要是真敢迈出这个门坎,我们就断绝父子关系,不信你就试试。”这声音雄浑并且气势夺人,给人一种震慑力。
夏风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象胶一样粘住了,空气静止了,静得夏风能够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血液在喷张。他的大脑正在高速运转,该如何应对父母把这件事推掉,此时最好的办法就是缓兵之计。
有了主意的夏风,满脸笑吟吟的回过头来,对着父母说:“爸妈,你看你们真的生气了,我刚才也是情急之下做的有些过分了。”这夏风一边说一边给王老爷子重新倒了一杯茶,给母亲点了一支烟。
回到位置上的夏风,敞开了话题对父母说:“这次回来只请了两天假,这段时间学习忙,任务重,要不个人的事往后推一推,等忙完了这会再说。”
王老爷子是何等的精明之人啊,他听儿子这样说,心里立刻明白了十之八九。王老爷子在文革中受过迫害,平反之后,被推选到村长的位置上,一坐就是十几年,资格老,人脉广。王老爷子沉下心来,开始对儿子语重心长的劝说:“儿呀,还记得村头的那口井不?那口井系着两个家族的命运,也是两个村之间争斗的主要原因之一。那年月,这个地方没有水也没有井,吃水要到很远的地方,非常不容易。你祖太爷的日子渐渐的过的好了,就找算命的先生看了一个位置准备打一口井。因为我们村的背后靠个山,山的形状象条龙,那口井正打在龙的眼睛上,就叫龙眼。龙的眼睛从此明亮起来,就会保佑我们王姓家族世代昌盛。后来,刘家也找人看了,说是风水都让我们王家占了,最主要的来源是那口井。这样就引出了争执。如果填埋了这口井,对我们王姓家族的兴衰有关。如果不用土填死,对邻村的刘姓家族也有着同样的影响。爹也是没有更好的办法解决啊!”
王老爷子叹着气,狠狠的吸了几口烟,端起茶杯,吹了吹浮在水面的茶叶,轻轻的啜了一口。接着说:“前几天,刘家捎话给你大伯,说有个好办法能解决这个多年来的心病。刘家村长的女儿炙舞,乖巧懂事,学了一手的好活计,入得厨房,上得厅堂,人长得也是十里八村的无人可比。和我们家正好门当户对,美事一桩,我的儿啊,爹的年纪大了,你也应该学着为村里做些事了。”
是啊,夏风也在想,从小到大,两个村之间因为这口井之争,早已经达到了白炽化的程度。如果不好好的解决,早晚会出人命。可是,夏风又不明白了,这些为什么要用自己的婚姻做为牺牲呢?天大的笑话。
夏风开始给王老爷子上起了政治课,告诉他,这井啊,就是一口普通的井,和家族的兴衰无关,不要相信迷信。无论夏风如何说,王老爷子的头摇得象个拨浪鼓似的。这样的事,在老爷子的心里已经形成了错落有致的根了,就象毒瘤一样,挖也挖不掉并且还会滋生漫延。
夏风做到了最后的妥协,他为了应付父母,答应明天和女方见个面,然后他就可以借任何一个理由,推掉这门亲事。夏风心里暗暗一喜。
……
再说刘炙舞这边,事情可比王夏风那边简单多了,这个小山村里啊,还真就长出了金凤凰。这村里的水啊,风啊,把二十有一的炙舞养育得水芙蓉一般。村里村外的小伙子们都惦记上了,说媒的踏破了门坎。这个小炙舞挑剔着呢,走过那些小伙子身边,她从来都目不斜视。因为炙舞的父亲是村长,那个时候还是生产队,山高皇帝远,村长就是以最小的权力会发挥出最大的威力来。小伙子们个个都眼巴巴的瞅着,没有敢惹炙舞的。
当炙舞听说媒人这次介绍的是邻村的王夏风的时候,炙舞偷偷的抿嘴笑了,那是一百朵云彩也遮掩不住的笑容。王夏风是百八十里的轰动性人物,谁不知道啊,一表人才的王夏风正在南方的陆军军官学校上学。和他走在一起,那简直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金风玉露……
第二天中午,大伯家。大伯们都以各种理由离开了房间,只剩夏风和炙舞。在那个年代,年轻人还是保守的,夏风没有多看炙舞一眼,沉默了十多分钟后,夏风从屋子里走了出来。随后炙舞也走了出来。
当夏风背起行囊,告别父母的最后一句话:爸妈,我和炙舞的事,先这样放一放,以后再说。不要有大的行动。我们之间一点都不了解。父母默默的挥手道别了夏风,夏风也终于逃离了家园。
一个月后,夏风收到了父母的来信,信中父亲这样对他讲:“儿啊,你走之后,我和你大伯还有炙舞的父母商量之后,炙舞她们体谅你在部队不方便。所以就挑选了一个好日子,你没在家,我们也把亲事正式定了下来。现在炙舞是你的未婚妻了。你以后要好好对她,马上过节了,我和你妈商量着,接炙舞回家过节呢!”
夏风看过信之后,把信纸握在手里使劲的揉搓,他恨不得把这封信吞下去,用自己的钢牙利齿,嚼它千遍万遍,然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他的心还象从前的花一样的热情奔放该多好啊!
夏风一个晚上都在酒巴里喝酒,性格一向温和的他,非常孝顺父母,可是父母怎么就不明白自己儿子的心呢?为什么要私下里定婚(部队里对军人的婚姻要求很严格,定婚的男女,就是最有效的婚约,不许军人主动毁婚,特别是考入军校的军官),为什么不给自己选择爱情的机会?夏风已经辨不出酒水与泪水混合在一起的味道,麻木之后的他,一个人孤独而荒凉地游荡在午夜的城市。这个万家灯火的城市,为什么这样冷,冷到无情。夏风的脚下云里雾里的向前走着,他忽然看到了卖火柴的小女孩向往的天堂,看到小女孩在天堂里幸福的生活。他委屈的流着泪,向小女孩挥着手,等待小女孩把他拉上天堂……
阳光透过细细密密的窗帘的缝隙照射进来,针一样细小的丝丝光线,刺醒了床上的夏风,夏风用手挡着光线,一个翻身爬起来,使劲睁了睁眼睛,一看时间,已经是中午了。同事送饭过来,告诉他昨晚在街上把他背了回来,夏风哑然失笑。
时间过的飞快,一晃就快到年底了。这天,夏风又收到了父亲的来信,信中说:“等夏风放假回来,把炙舞接过来,再杀家里过年的猪,然后一块把喜事办了。”
夏风一看,心咕咚一声,掉进了万丈深渊。于是就连夜提笔写回信:“父亲大人,一切安好,只是这个假期,部队有公事要出差,我可能不回去过年了。还望二老见谅”
王老爷子收到信后,气就不打一处来。埋怨王老太:“你瞅你生的儿子,这个臭小子,真是吃了称砣,铁了心了,和我别扭到底了。”王老太也后悔,没想到孝顺的儿子对这件事的反响这样大,唉,这事该如何办呢?老俩口翻来覆去一夜没有合眼。没办法,他们给炙舞捎信,说夏风太忙,不回来过年了,婚事也得放一放,希望炙舞能谅解。炙舞这边反响更强烈,当她听说夏风不回来了,随即收拾好贴身用的物品,第二天准备去南方接夏风回来结婚。这让老俩口倒是吃惊不小。
有些缘分是永远也躲不掉的,包括婚姻,不管合不合适,都是上天注定了的。从小到大的炙舞,第一次走出了这个生她养她的小村庄。
华灯初上,夜晚的城市繁华、纷乱,霓虹闪烁。坐了一天车的炙舞一个人躲在候车厅的角落里,等待开往南方的列车。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坐火车,她非常喜欢外面的世界,总有那么多新奇的东西,让她目不睱接,眼花缭乱,虽然很累很饿很渴,但她还是兴奋的。她兴奋快要见到只有一面之缘,没有一封书信往来的未婚夫的面了。一想到这些,炙舞的心又渐渐的平息了许多,内心生出了许多惆怅,她知道夏风不太喜欢她,可是自己那样爱夏风,喜欢夏风,又怎么能割舍这天上掉下来的缘分呢!炙舞很自信,因为她感觉自己是村里最优秀的女孩,相信用时间一定会征服夏风的。想到这些,炙舞给了自己很多种理由,那是想见到心上人的最美的心情。
对炙舞来说这次出远门,也许是好事多磨吧,当她餐风露宿的找到了夏风所在的军官学校,学校那边告诉了一个令她十分失望的消息。夏风因为参加一个培训,于前几天就回到了她所在的省城,大概还得几天回来。炙舞摸了摸风干的嘴唇起的一个个水泡,轻轻的一碰,火烧火燎钻心的疼,面对这个消息,炙舞只有凄凉的一笑,她谢绝了部队的热情挽留,连夜踏上了北归的列车。
坐了二天火车的炙舞,辗转回到了省城,当她拿着部队提供的地址,找到夏风所在的培训的地方,门岗告知的消息,差点让炙舞失魂落魄的坐在地上再也不想起来了。这个时候的炙舞想家了,想父母了,想小山村了,想小山村里那么多人对她的关注和爱,想小山村的炊烟每天都象云彩一样飘,还有自己放养的心爱的几只小绵羊……那种暖融融的氛围对现在的炙舞来说,是多么的渴望和温暖。
也许人的心里有了征服的欲望之后,一切伤心和难过只是暂时的。当炙舞擦干眼泪,所有的心情都走向现实的时候,她再一次来到门岗打听消息,门岗告诉她,培训的军人刚刚回归部队不到两个小时,也许正在等火车呢。这个消息让聪明伶俐的炙舞眼前一亮。当她以最快的速度再次来到候车室的时候,只听话务员小姐清脆甜美的声音说,亲爱的旅客同志们,由省城开往南方的列车刚刚启动,没有坐上车的旅客请改乘下一次列车,谢谢。炙舞与夏风又一次失之交肩。
经过几次这样心情提炼的炙舞,不再那样冲动和乱撞了,她学会了思考,思考之后来到了列车时刻表前,仔细认真的寻找刚刚开走的列车的时间和下一次列车的时间。从头看到尾,炙舞失声的笑了,因为夏风坐的是慢车,在这次慢车之后的五个小时,有一趟快车,两个车到达南方的时间相差无几。这让炙舞欢心雀跃的跳起来。那是一种绝处逢生的感慨。
……
南方某个城市的军官楼里,夏风脱去外套,光着上身,一边哼着小曲一边洗头,年轻人的肌肤光洁浑厚雄健,有肌肉感。忽然有人敲门,夏风二话没有说,扬着嗓门喊着让进来。门被轻轻的推开了,门口露出怯生生的炙舞的身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夏风低着头正洗的起劲的时候,他还以为是同事呢。接着又嚷了一嗓子:“谁啊,还不进来,快把门关上,多冷啊,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当夏风用手抹去涂在脸上的泡沫,眼睛透过指缝间的泡沫,模糊地看到炙舞风尘仆仆之后苍白的表情上面一滴一滴的渗透着晶莹的泪珠的时候,夏风的头慢慢的抬了起来,手也无力的放了下去……
时间老人的手依然摇摆不停,滴滴嗒嗒的穿越两个年轻人的心扉的时候,见证了所有的情感的冲动可以来源于某一时刻,夏风终于和炙舞紧紧的相拥一起。相拥一起的夏风和炙舞回到了小山村,等待父母为他们举办的婚礼……
婚后第三天,夏风匆匆的收拾行囊归队了,因为他知道,自己完成了父母的心愿,完成了一个女人的心愿。他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也许那里有梦,可以让他的心飞翔。
新房里,留下了炙舞一个人一生长长的寂寞……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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