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黎明，东方天空微微泛起一丝白光，四周群山的轮廓依稀要显露出来。村里已经有女人抹黑进进出出，挑水劈柴烧火，准备一家的早饭。一张张任岁月在上边任意琢磨的脸，被灶膛里微弱的火苗映得红彤彤的。

这是一个被群山包围的村子，高大的石头山阻断了同外地的联系。村民们祖祖辈辈困在这穷山恶水里。都说“靠山吃山”，可这儿的山上只有薄薄一层土，风一吹，就只剩下光秃秃的石头突兀得立在山上。人们日未出而作，日以落不息，忙忙碌碌，只为挣儿口饭吃。

鸡叫了头一遍，睡梦中的村子张了张迷蒙的眼。第二遍，第三遍，太阳缓慢走上了山顶。呼喊声，打骂声，沉寂的村子有了些生气。男人们扒几口饭，趁着天凉匆匆下地里去了，村子东北角上几间破房子里传出来阵阵读书的声音，孩子们扯着嗓子脆脆地跟着老师齐读，甜甜的声音让地里累的直不起腰的人们觉得像是喝了山里的泉水。

村里的老师是城里的大学生，三十多年前逃命似地来到这再也没走。大学生是城里人，金贵，细皮嫩肉的，扛不了锄头下不了地，就带着一帮没人管的孩子们玩，偷空教他们认俩字，一教就是二十几年。直到有一天，村长进城开会，大学生就从老师升了校长，兼一年级到初三九个班的老师。既然是学校就要交学费，加上书本费文具费，让贫苦的村们伤透了脑筋。学校里课程枯燥无味，还有高昂的学费，于是每学期开学，挨家挨户的找学生就成了校长不变的项目。可失学人数还是和年级的增高成正比。

篱笆的影子正在渐渐变短。村里的女人们不用下地，倚着自家的篱笆唠嗑。平日里的话题无非是张三昨晚又和女人干仗了，李四上个月进城赶了趟集，王五家猪膘长了不少，赵六......今天的内容却和往常不大一样。

“五孩妈，听说了吗，田西边老王家要办宴席呢”一个女人坐在柴火堆旁冲着隔壁扯嗓子。

“我前些天也听说不办的，也有说要办的，我没听真也就不理他，这会儿又说办了，到底啥子事呀？”五孩妈忙从屋里出来，立在院中间。

“还不是为他家妮子，供了十几年，把孙子养老的钱都用上了，也不只考上个什么砖呀瓦呀的，瞧一家子那个神气。”见问，一个穿花格子的女人说抢着说。

“　我说的呢，前几......”五孩妈突然停了下来。

一个穿白衬衣的男子飘进了三个女人的视线。“多好个孩子，咋就这样了呢？”五孩妈叹着气说。“是呀，他也上过什么砖呀瓦呀的。”花褂子也跟着说。

那人叫王成龙，今年二十一岁。爹娘为了让他好好上学，靠书书本本走出山沟，给它起了个这么个名字。王成龙也真争气，初中毕业考上了县里中专，成了村里第一个考出去的人。通知书来的那天，刘书爹把给儿子攒的办喜酒的钱拿出来请全村吃了一顿。往后两三个月里，全村人的话题就没离过王成龙他家。王成龙就在这一片议论与赞羡声中进城念书了。

进了城的王成龙越来越像城里人了。小孩子的时候嘴甜，王成龙见谁叫谁，一口一个，脆生生的。自从进了城，王成龙每次回村，见了人眼睛直溜溜从你身上晃过去，就跟没看见似地。村里有人进城赶集，东西多的实在拿不回来，狠心坐了趟车，回来后见人就说：“像，真像!车里那买票的闺女可是不掺杂的城里人，那看人的眼神，王成龙跟人家一模一样。真像！”说的王成龙爹娘吃白糖似的，真甜！不光眼神像，就连打扮王成龙也越来越像城里人。王成龙从小没下过地，一张脸白白嫩嫩的，在戴副眼镜，一看就是有文化的人。从城里回来，王成龙头发长了很多，一直盖住耳朵，走起路来一飘一飘的。他老穿件白色衬衣，底下是条肥肥的裤子，看着跟村里的小青年们就是不一样。

三年一晃而过，王成龙毕业回家了。按王成龙的成绩，努努力再往上考考没多大问题，可家里实在没钱供他。城里的学费贵，生活费也高，王成龙爹娘撅着屁股干了一年，不吃不喝把钱全给王成龙也刚够它花。他爹四处借钱，三年里借遍了村里每一家。王成龙回家后，他爹娘觉得，儿子是拿笔杆子的，怎能下地拿犁耙锄头，这样想的还有村民和王成龙自己。于是王成龙就困在家里，每天从村西走到村东，从村南逛到村北，成了村里唯一闲在家里的青年。

王成龙家里还是过得紧绷绷的，他爹他娘还的一天到头撅着屁股干　，省吃俭用还债。渐渐地，村里开始有些风言风语，原先几个无论如何也要逼娃念书的人家，也都开始打新的算盘了。而王成龙变的眼神更加冷漠，成天一句话也不说，每日里痴痴的，仿佛有些傻。

一个看上去五十多岁的男的拿着两只鸡兴匆匆的走来，大老远就吆喝“五孩妈，明儿我们家吃席呀！还有翠花、他二嫂、都来！都来呀！”

“　树叶她爸，你们家树叶可真行呀！”

“　那是哩，我们家树叶的成绩，不是吹，城里娃都比不上俺妮子，她爸人都走远了可声音还在飘过来。

王成龙好像什么也没听见，还在慢慢往前走。

顺着河往下游走，河边杂草长得一人多高，数不清的虫子在里面嗡嗡的欢舞着。王成龙坐在河边，看着缓缓的河水发呆。

“成龙哥，”一个十几岁的女娃跑过来。

“树叶呀，”王成龙起身往回走，也许因为都是上过学的人，王成龙在她们面前还说几句话。

“成龙哥，你别走”。看王成龙要走，树叶一急，脸红彤彤的。“你，你给我讲讲城里的学校吧……”

“不是讲过了吗？”王成龙边走边说，依然很简短。他上中专那会树叶还上小学，每次暑假王成龙回家，树叶几个小学生都缠着他讲城里的事。

“成龙哥你别嫌我烦，我想再知道点，村里就你一个进过城里学校。”听树叶这么说，王成龙停住了脚步，隔了许久他说“树叶别上了。”

“成龙哥你说啥呢？”王成龙摇摇头向村里走去。夕阳把他的头发染成金色，单薄的身体在风中格外苍凉无助。今天是树叶家办席的第三天。前两天她爹把村里的人都请到，好好的热闹了两天。今儿他爹叫来了从前在村里学校上过学的娃们和校长。树叶他爹说这些都是文化人儿，和别人吃不到一块去。里里外外共四十来个，坐了三桌。

吃饭的时候，人们有说有笑划拳猜酒，不比前两天安静多少。村里人实在，酒一大碗一大碗的喝，没多会就有人醉了。“树叶，我跟你说这学你就别上了，上了也没用……”“死猴子，灌多了黄汤炕上挺尸去，嚎什么嚎！”有人听出他喝醉了，堵着他不让他往下说。

醉的那人外号叫瘦猴，不知因为他瘦，更因为他像猴子似地鬼机灵。上学那会他念到六年级说什么也不念下去，在家里喂猪养鸡，小日子倒也殷实。后来他老子没了。他卖了地，买了辆拖拉机和别人跑运输，家里一天比一天红火。

“　咋了，咋了，我没上过学，不也过得挺好。你看那王成龙他学问挺高，怎么光见花钱，不见给家里挣钱。成天在家里吃白饭，连种地都不会，混成他那样子不如不上呢。”

话音刚落，吵闹的屋子里突然静了下来，人们齐刷刷看着王成龙。王成龙也喝了不少酒，红晕从眼角散开，被人一盯脸更红。瘦猴也发现说错了话，酒醒了一半。王成龙低着头把碗里的酒一口喝完，站起身走了。

其实瘦猴说的也是好多人想说的。村里日子过得宽裕的没几个念过书的，最多也是小学毕业。那些上到初二初三，像王成龙这样闲在家里的也不是没有，花了学费，倒让家里更紧吧。

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校长打王成龙一走就开始一碗一碗的喝酒，瓶子里的酒一会喝完了，树叶妈忙又打开一瓶倒上。校长看着新到的酒在碗里一晃一晃，红着眼睛说：“树叶，瘦猴，老师多想让你们都出去……”

明天就要进城了，树叶在屋里收拾东西。可她对未来的生活一点也没想好。

前几天树叶邻村一个小表姐来看她。这表姐只比妮子大一岁，上学那会可皮了，成绩和树叶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为了不肯念书不知挨多少打，小学没念完就不念了。听说这几年去外边打工，回来以后大不一样。头发嘴唇指甲都弄成红色，鞋跟又细又高，还戴了副红色的墨镜。表姐说，她在外头和几个姐妹给人家站柜台，卖一件挣一件的钱，现在真庆幸当初退了学……。临走时，表姐啪啪甩出三张老头票，算是对树叶的祝贺。这三张钞票像三把火，让树叶觉得火烧火燎的。

“成龙你咋来了，快进屋吧。”树叶在屋里听见王成龙来了，忙跑出来。

“成龙哥你怎么早有事吗？快坐吧。”树叶又是搬凳子又是倒水。

“外头说吧”王成龙扭头出了屋，树叶也忙追出去。

“你别上了，”王成龙靠在墙上，抬头看着天。这几天老是阴沉沉的，灰色的天空里只有一个迷蒙蒙的黄色的圆圈挂在南边的天上。

“成龙哥你啥意思？啥叫别上了？”

“别去上学了，”成龙说的话还是那么简单。

“成龙哥，瘦猴他们没文化这么说，你咋也这么说呢？你还再生瘦猴的气吧，他那个人……”

“瘦猴说得对，上了也没用。像我花了家里那么多钱，到现在还不是在家里吃白饭，”王成龙声音有点哽咽。

“成龙哥你别难过……其实，我一直想问你，当初你为啥子不在城里找份工作呢？”

“城里大学生还找不到工作，何况我一个中专生！你当城里人真是瞧得起咱们吗？”王成龙又一次说不下去。

树叶想起她的小表姐那三张钞票堵在她胸口，让她说不出话来。

又是一个清晨，鸡叫了头一遍树叶就一个人背着行李上路了。只是连她自己也不清楚她这是要去哪里，是进城读书还是找她表姐。天阴沉沉的，山、树、房子、整个世界都显得那么不真实。校长、瘦猴、王成龙、表姐……许许多多面孔都浮现在她面前，让她不知如何选择。村口有两条路，一条去县城，一条去邻村，一样的坑坑洼洼的路面，路边的杂草一人来高，曲曲折的路看不到尽头。妮子咬咬牙，走出村子。

这时她想起，早晨路过王成龙家，仿佛看到一个单薄的身影，穿着白衬衣、扛着锄头向地里走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