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农历七月,骄阳似炉火一般烤炙着大地。广阔的豫北原野上,葱郁的玉米林,绿中泛黄的花生,还有一片片的棉花和辣椒,仿佛要被榨干一样,却仍顽强地支撑着,同这燥热的天气作殊死的搏斗。
孙得福和老婆张桂英便在这时给玉米上化肥。孙得福退着步子用铁锨在玉米根附近一尺远的地方挖一个小坑,张桂英右手在挂在左胳膊上的小桶里面抓一把化肥撒在坑里,孙得福退后一步再挖一个坑,把挖的土埋住前一个坑,张桂英再将第一个坑踩实。就这样,两口子从吃过早饭开始,才过了两个小时,已经把半亩玉米地埋好了。
“他爹,听说了吗?占西家老二当兵走了。”张桂英撒下一把化肥,将小桶往上提了一下。
“不是说人家嫌送的礼少,没有他的份吗?”
“原先是这么说的,可是占西这一死,他老婆哭得死去活来,娘家她妹妹看不下去,便要她女婿找关系给老二办上了,也算是帮姐姐一把。”
“哦,我说咋回事。”孙得福停了一下,用铁锨把周围的一堆杂草铲了铲,继续挖坑。
“他爹,你说占西咋就想不开啊?”
“唉,占西也不容易,大儿子快三十了娶不上媳妇,大妮子嫁是嫁出去了,却是三天两头跟婆家闹气,一点也不省心,老二要去当兵,送了一万多块钱的礼还是嫌少。春上老婆生病住院,花光了几年的积蓄不说,倒欠一屁股债。借钱时间不长,可隔三差五有人来要账。”
“可不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张桂英抖了抖桶,将粘在桶底的化肥倒进坑里。
“唉,人啊……”孙得福叹了口气,趁老婆去倒化肥的空,点了一支烟,晃了晃酸痛的胳膊。
不一会儿,张桂英一只手拨着挡在前面的玉米叶子,一只手提着化肥钻进来了。
“广播不是说明天有雨吗?外面大热个天,咋看明天下不来。”张桂英用手背抹了一下脸上的汗珠,继续撒化肥。
“老天爷有眼就下一场,不下咱也不能干瞪着,再浇一遍,要不肥料化不开。”
“唉!浇地也不容易,潜水艇出毛病了,出水慢不说,耗电多,刚才广播说电费又要涨了。”
正说着村上的广播喇叭响了,新上任的村干部尚志军带着半生不熟的官腔喊话了:“这个,啊,给大家伙说个好事,啊,粮食补贴下到咱村了,啊,趁中午歇晌的时候,各家各户,啊,拿着户口本来大队领补贴啊,再说一遍,啊……”尚志军的喊话声通过广播喇叭,便提高了几十倍,穿透森深茂密的玉米林,传到孙得福和张桂英的耳朵里。
“他娘的,粮食补贴从北京传到咱手里,恐怕连一半也没有了。志军这一班子新上任恨不得把拨款全都揣进腰包,咋能按规定发呢?”孙得福用力过猛,挖的太深了,又放进去半铁锨土。
“可不是,人家慌着当官图个啥?”张桂英撒了一把肥料,揩了揩汗,“这老天爷,能把人热死。”
二
“爹……娘……”两口子听得有人在外面喊,但不知是谁。
“我听着咋是大妮子的声音。”张桂英忙走出去。一看正是大妮子孙玉梅。孙玉梅被晒得满脸通红,手里还提着一大瓶水。
“大妮子,我俩在这儿。”张桂英一边喊道,一边招手,“不是在县里吗?放假了?今儿星期几?啥时回来的?”
“娘,我们老师要去市里开会,给我们放了两天假,过明儿就走。”孙玉梅走过去,将水递过去,“娘,喝水。”
张桂英确实感到渴了,带的水早就喝完了。她喝了一口,又放下水瓶,朝玉米林里喊道:
“他爹,出来喝口水吧。”
“爹,回家吃饭吧,饭做中了。”大妮子也喊了一声。
“噢,这就出来。”
“你做中饭了?啥时做的?”张桂英问女儿。
“我到家后,看你俩都不在家,准是下地了便烧了一锅开水,热了热白馍,一看又去后院里摘了点菜炒了炒,这才叫你俩回家吃饭。”
张桂英不禁露出了一丝微笑,大妮子长大了,也懂事了。这时孙得福从玉米林里走出来,黧黑的面庞上淌着汗水,胳膊被锋利的玉米叶子划了好几个口子,汗水洇到伤口里,伤口已经肿了起来,孙玉梅看了心疼起来。
“爹,胳膊疼不,回家吃饭吧,到晌午了。”
“走吧,东西放在里面,少不了。大妮子咋回来了,放假了?”
“爹,娘,我……”孙玉梅支支吾吾,仿佛有很重的心事,却又说不出来。
这个懂事的孩子确实有心事,昨天晚自习时,班主任向大家宣布完交下一学期的学费后,单独找她谈话,“孙玉梅,我知道你家里有困难,可我也是没有办法,高中没有纳入‘两免一补’的范围,学费只能自己解决,回家好好给爸妈说,实在没有就借一下,不要学上次了,催来催去,到最后不是还得交吗?害得我挨主任的批评。”她清楚地记得,听完班主任的话,她的脸发起烧来,一直低着头,什么也说不出,可是家里实在是有困难啊!政治课上一再讲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增加农民收入,可家里跟以前一样,仍然是那么贫穷,虽然粮价涨了,农业税免了,合作医疗实行起来了,可是化肥价格也涨了,学费还是那么居高不下,病也看不起了,去年在乡里上学的弟弟贫血住院,两天就花了一千多块,那句谚语一点没错:小康小康,一场大病全泡汤。
“咋了?说啊!”张桂英忍不住问,她向来心疼这个懂事的妮子。
“我们学校……又要交学费了。”孙玉梅低着头,跟做错了事似的。
“哦。”张桂英松了一口气,跟刚才猜想的相比,这也不算什么大事。
“多少?”孙得福平静地问,仿佛这事不出乎他的意料。
“八百。”孙玉梅的声音低得几乎她自己都没有听清。
“多少啊?”张桂英又问了一遍,显然她没有听见。
“八百。”孙玉梅咬了咬牙,又说了一遍。
“哦。”孙得福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点燃,用力抽了一口,沉闷地走着。
其实孙玉梅说出来后比没有说时更加难受,她知道父亲不说话不是生气,而是在盘算着到谁家去借钱。她比父亲还愁,她明白低声下气借钱的难处。
张桂英看看孙得福,又看看大妮子,没出声。
孙得福仿佛忘记了旁边的张桂英和孙玉梅,在面前若有所思地走着,烟卷如同他的生命一样越燃越短,越来越夹不住,还是被他用力地抽着,渐渐熄灭,烟灰轻轻落了下来。
三
浑圆的落日裹着层层暗红的光环在西边的天际渐渐坠下,余晖转瞬之间失去了光泽。当迷离的晚霞悠闲地在空中摇曳变幻的时候,她怎么也无法体会到人间的烦躁。孙得福心不在焉地啃着白馍,就着的咸菜在口中越嚼越苦,仿佛那是一家四口的命运。
其实孙得福的心思完全不在吃饭上,他从中午回家到现在,一直在思忖着到谁家去张口借钱给女儿交学费。借钱难啊!现在各家都忙着买化肥,余钱不多了,再说,就是人家有也未必往外借,尤其是像他们家这样借了钱不能随即还,到时候急用钱又不好意思张口要账,多伤感情啊!孙得福借钱不是一次两次了,各种各样的窘境都经历过,借的时候先诉苦,然后低声下气地说好话,有时候刚借了钱人家就出事了,赶紧借东家补西家,有时候借了时间一长,自己都不好意思了,又得去说好话,毕竟让人家心里痛快一些。唉!他想起小时候一个算命先生说他是个受苦的命,一点不错,天生就是借钱的命,受苦的命。
命归命,钱还得想办法去借。加上中午领的补贴,家里只有三百多块钱,还得去借五百,找谁去接呢?他想起老邻居孙广恩,孙广恩和他是他本家,向来关系不错,家里只有一个独生女,已经嫁到市里,有了稳定的工作,因而老两口里里外外没有多大累赘。孙得福想到这里便把馍放下,对埋头吃饭的张桂英和孙玉梅说:“我出去一会儿。”
“吃饱再出去吧,锅里还有面条咧。”张桂英叫住他。
“不吃了,饱了。”孙得福转身推门出去了。
屋外和屋内一样燥热,孙得福走到孙广恩家,正要推门,忽然想起没有带烟,求人要带着烟早已成了约定俗成的规矩,咋忘了这档子事了呢?正要离开。忽听得里面仿佛在吵架,而且吵得很凶。
“我给你说的啥,你非把钱借出去!”孙广恩老婆的声音。
“啥都怨我,他娘的,你早干嘛去了?我又不是没有给你商量。”孙广恩声音压住了他老婆。
“谁知道你借出去那么多?你没见妮子上次来为买楼房发愁,咱也不能一点也不帮帮她,回头让她婆家笑话咱妮子吧!”
“你就瞎嚷嚷,她敢笑话咱,当初嫁妆咱也没少买。”
……
孙得福听到这里松了一口气,暗自庆幸没有推门进去,两口子正为借出去钱致气,自己进去借钱不是火上浇油么?孙得福转身走开,去代销点买了一包烟,抽出一根,点上,一边抽一边想再去哪家借。
孙得福又在发愁了,再去谁家去借呢?突然想到桂英娘家二哥麦收时曾许给他们,孩子上学没钱找他借。毕竟她二哥心疼外甥女,平时桂英走娘家,他总要问玉梅在学校的情况,去县里做买卖时不时拐到县高中看看玉梅,少不了塞给她一些零花钱。孙得福像看到了希望,转身回家去了。
“桂英,我看……我看还是到她二舅家借借吧。”孙得福吞吞吐吐地说,他知道桂英很为难。
桂英的确很为难,自从她嫁到这个穷家以后,二哥不知帮了她多少忙,麦收、秋收都过来帮忙,近两年孩子上学花钱厉害,二哥隔三差五过来送钱,可越是如此,桂英也不好意思接受,总感觉欠二哥太多了。
“你没借到?”桂英有点不满。
“唉!不好借。你还是去一趟娘家吧,你没看见孩子的难受劲儿。”
“嗯。”桂英无可奈何地答应了。
“唉!”
孙玉梅在里屋听到这儿,一股辛酸涌上心头。
四
午后的阳光比上午更为惨淡,不一会儿便躲进密布的云层,消失了模糊的踪影。贪得无厌的乌云越积越厚,天空越来越暗,渐渐的,狭窄暗淡的天空再也无法压抑内心的忧悒与烦躁,紧接着,一场暴雨裹挟着雷电倾盆而至。
初来的暴雨并没有完全驱除屋内的闷热,张桂英将门帘掀开,透了透气,溅入的水花顷刻打湿了临门的一片空地,水顺着砖缝洇到地下。孙得福抽着闷烟,抬头望着外面如柱的雨水,仿佛在怀疑雨的耐力。
果然,雨帘越来越松散,渐渐停了下来。孙得福感到一阵阵燥热又袭上心头。
“吱……”是大门响的声音。
孙玉梅拖着满是泥水的身子疲惫无力地走进院子,眼睛肿得厉害。
“大妮子!”张桂英惊叫了起来,孙得福也吓了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咋了这是?昨天不是刚走了吗?学费不够?谁欺负你了?”
“说呀!”孙得福急了。
“爹,娘……”孙玉梅说着哽咽了,泪水流了出来。
“咋了?说呀你 !”张桂英快急哭了。
“爹,娘,你们打我吧,我把钱掉了……,呜……”孙玉梅哭得更厉害了。
孙得福仿佛被电击了一般,一阵眩晕。张桂英也愣在那儿,不说话。
“爹,娘,我不上了,呜……呜……”
良久,孙得福才缓过神来,蹲在地上,目光出奇的呆滞,出奇的可怕。张桂英则趴在床上嚎啕大哭。
泼墨的云彩将整个世界笼罩得没有一丝透光的缝隙,以往耀武扬威的晚霞也被这无际的黑暗吓走了,漆黑,到处是漆黑。一家三口在漆黑的世界里哀叹、哭泣。在贫穷面前,祖祖辈辈根深蒂固的“认命感”已将他们剥削得只剩下麻木的灵魂,穷怕了,而今一点变故就将他们拖到痛苦的边缘。
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不,不能这样。人类需要黑夜,但不能永远是黑夜。人生会遇到黑暗,但不可能永远看不到光明。
“妮子,他娘,都别哭了。”孙得福作为一家之主,不得不压制内心的痛苦,他清楚,他不能倒下,绝对不能倒下,一种强烈的家庭责任感使得孙得福顽强地站起来。
“妮子,别哭了,不能全怪你。还得上学。”孙得福咬咬牙,“借!”
一个倔强的声音压住了妻女的悲痛,一烛渺茫的光辉在风雨飘摇的夜悄悄亮起。张桂英不哭了,起来扶起女儿,孙玉梅抹了一把眼泪。
“他娘,做饭吧,吃了饭我借钱去。”孙得福下定决心,豁出老脸也要把钱借出来。
他必须同命运抗争,也许这并不是伟大的哲理,支持这个斗大的字不识一升的汉子的信念只是“好好活下去”。
五
孙得福踏着泥泞来到他三叔孙民胜开的卫生院门前,听到里面有人说话,知道有人来瞧病,便在外面等着。
要不是走到了这一步,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求他三叔的。原来孙得福的父亲孙民周虽然与孙民胜是亲兄弟,却仿佛仇人一般见面不说话。这话说起来就长了,孙得福的爷爷临死时膝下只剩下两个儿子,大儿子早年身患恶疾,死得较早,二儿子民周和三儿子民胜一直服侍在爹爹身旁,谁知他爷爷死后财产的继承成了难题,按说没有遗嘱就需要请公证人帮忙分配,可问题出就出在公证人身上。
公证人就是后来民周的岳父,得福的姥爷,他在村里也算是德高望重了,当过师爷,人缘关系也不错,便被请来做公证人。谁知他早看中了民周做他未来的女婿,暗中站在民周这一边,在他们俩抓阄时做了手脚,却被民胜发现,大闹一场,以为是民周让他这么做的。后来民周与公证人的闺女成亲后,更证实了民胜的怀疑,自此兄弟俩反目成仇。民周死后,两家关系有所缓和,毕竟那是多少年的事了。
可就这孙得福还是有所顾忌,要不是因为出了这么一档子事,他是不回来的,唉!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试一试了。
瞧病的人走了,孙得福这才慢吞吞的走了进来。
“三叔在家吗?”
“谁呀?”
“我,得福。”
“哦。”
孙得福推开纱网门子,三叔正在配药。孙得福忙递过去一支烟。
“哦,不吸了,嘴干得厉害。坐吧,有事?”
“哦,三叔,是这……我给您倒上。”孙得福看到他三叔要倒水,忙提过来放在门口的暖瓶。
“哦,好,接着说,啥事?我还要忙咧。”
“嗯,是这,三叔,唉!大妮子不争气,把要交的学费掉了,给您……借点钱。”
“哦。”
“三叔,您也知道,孩子上个学不容易,您看……”
“哦,咝,水咋恁烫?哦,是这,得福,不是我不帮你,这两天还了一大堆药帐,村里人瞧病都赊着,也没工夫去要,不剩钱了,明天去批发药还是个问题,唉!真帮不了你。”
“哦……”孙得福脸色变得灰黄,起身告退,“我再借借吧。”
“哦,我这儿实在没有,这……”
孙得福悻悻离开卫生院,不知道该往哪儿去,回家,不,没有借到钱桂英和妮子不得愁死,再借借,唉,连自己的亲三叔都不借给,借谁的去。孙得福感觉心里一团乱麻,怎么也撕扯不开。一时间天好像要塌下来,再也站不住了,不行,不能趴下去。
这个世界究竟是黑暗的,还是光明的,饱经风霜的孙得福不知道,就像他不知道还借不借钱一样,多风多雨的命运已将他折磨得没有一丝力气挣扎了,在他分不清这个世界是黑暗还是光明时,他已不得不在命运面前屈服了。
去地里走走吧,他想。
六
雨后的田地里,无际的玉米林,低矮的花生,挂满棉桃的棉花,披着漆黑的夜幕,如同烈日下孙得福黧黑的面庞。从远处不时卷过一阵阵风,将潮湿的庄稼拼命地拍打着。
孙得福走在地中间通往井台的窄路上,路旁的玉米叶子已将他的衣服打湿,孙得福停下来,仿佛听到玉米生长的声音,新施的化肥化在泥土里了吧,既然给你们吃饱了肥料,喝足了水,就好好地长吧。
他仿佛永远无法被时代俘虏,无论什么时候,他始终忠于他的土地,他靠土地吃饭,土地也从不让他失望。千年来,无数辛勤善良的祖祖辈辈曾在这片土地上洒下血汗,也仰仗这片土地熬过了最艰难的岁月,同他一样,始终是这片土地的忠实信徒。
土地啊土地,母亲一样的土地。
可是如今,土地让他的信徒靠借钱生存下去,孙得福感到一阵阵痛楚,他很想向这片土地倾诉,可是,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只是感到无边的委屈,无语的委屈。
他蹲在井台上,不禁感慨起来。
曾有多少走投无路的人来到这里,在这口井里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活下去的是大多数,而不幸的是全部,寻短见的百姓们甚至到死都是痛苦地结束自己的一生。钱是借的,命也不是自己的。
周围是死一般的沉寂,他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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