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了,红了,终于成熟了。家里是黄,门口是红,村外是黄红,走到哪里都是黄红两种颜色,连蔚蓝的天空也被渲染成了黄红。
霞前阵在侍弄她的十字绣,我看了啧啧称赞。她指着垂头弯腰的树叶说给我绣满地金黄。我说看看田间黄灿灿的玉米,还用绣么?她又指着林荫小道旁的玫瑰说,那给我绣遍地金红吧!我说埝边的枣儿,满沟壑的柿子,放眼望去,像一条条舞动的红丝绸,用得着她动手吗?
她说秋尽冬即将来,过不了三五天,我便过不上眼福了!我说那她就像妲布织壮锦一样,把咱们的红黄绣在心里,无穷地回味吧!她说行哪,绣一副绝伦无比的田园景色,绣一副农人忙碌的画面,绣一副黄红倒影的碧云天。
生怕这份幸福从指间溜走,这个秋高气爽的午后,随同亚一路坐车,再次品尝一下丰收的喜悦和味道。不敢推开玻璃,生怕五谷的芳香侵袭我的鼻孔。又不忍探出头来,婶娘叔伯那熟悉的身影情不自禁映入我的眼帘。
亲爱的婶娘,可爱的叔伯,你们拖着困乏的身躯挣命,怎不叫我帮忙?可知我虽然脱离农业十几年了,但却有劳动的基础。不信,试试,看我是不会掰,不会剥,还是不会背,不会簸?割豆子我最拿手,左手抓准豆子杆,右手握紧镰把,等你听到嗤拉嗤拉的响声,我已低头放倒一大片。
儿时的木制架子车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新型的电动三轮车。瞧,杨文哥全神贯注地驾驶着方向盘,丝毫不敢大意。一旁的春兰嫂子抱着女儿,扭头嘱咐五伯和五婶一定注意安全。两个老人边坐在黄澄澄的玉米堆上眉开眼笑,边点头示意听到了。
去年这个时候,杨文哥不在家,春兰嫂子平时不知好歹,和五婶关系有点硬化。大家多数耕种上了,地里,却只有她孤零零的庄稼。力不从心的她谩骂,羞辱,嚎哭,加上天公不作美,她的发芽,发霉,只差毁于一旦了。今年,五婶不计前嫌,早早就催五伯下手了。
春兰嫂子感动的一塌糊涂,主动向长辈认错,不用说,麻利全村数第一,而她们一家人也和好如初了。都说放下恩怨和仇恨,她们的思想境界不正是这样的吗?都说团结是力量,这不是最真实的一幕写照?
那不是玲姐吗?亚惊叫起来。
是的,是玲姐。透过金黄的空隙,我们看见她儿子在掰玉米。她则在路口哄抱着半岁大的孙子。她脸上的阴郁呢?她心里的创伤还没有愈合,她又有什么心情在这里收割?年前失去了丈夫,中秋前又没了儿媳,被痛苦打击的她一个星期没有吃喝。
可恶的老天爷把不幸全撂给了她。她一下瘦了十几斤。玲姐,不要悲伤,你有儿子,还要照管孙子,你要是随他们去了,岂不是又多添加了一份不幸?儿子懂事,孙子听话,至少你也该为他们活着。
你是明事理的,也是坚强的。要不,你就不会抹去泪痕,带着儿孙来此。我们怕触及她,路过身边只关爱地问她,收完了没?她勉强笑了一下,回答不多了!我们又深情地说,小家伙真乖。她说吃的好睡的香,就是淘气。
她为孩子已经振作起来了,无常的老天降临给她的灾难是一回事,期盼好梦的生活又是另一回事。尤其是硕果累累的季节,地里的作物简直是我们农人的根。她要是不闻不问,泉下的他们也不会原谅,她只得用有气无力的身子扛着,扛着下一代的希望。
再朝前走,是堂兄的猪场和枣园。他腿脚不灵便,重担全落在堂嫂一人身上。前几天去娘家,他们的玉米已颗粒归仓。这下,肯定是采摘枣。听母亲说枣价不错,商品十二元一斤,剩下的劣果也是两元,我替他们欣慰在心头。
远远瞥见堂嫂带领一帮人搭着梯子上树。等到走近,才发现是她生命的亲人。她姐,她妹,她姐的妯娌和公婆也来扶持。前些年为家庭琐事,她们几乎吵闹到了村委会,镇政府。是啊,矛盾在大,牢骚再多,不满再深,有谁愿意让一季的庄稼坏在地里?哪不是纯粹的造孽吗?
朴实的人们,憨厚的人们,善良的人们,你们是多么值得我们学习,你们是多么值得我们尊敬,你们又是多么值得我们歌颂。
大妈撒好化肥了,只待车来耕种。大伯走了多十年了,她跟随小女儿过。小女儿全家打工了,留下她看门。她舍不得把那二亩地承包出去,不是完全割舍不掉,是承包出去,她的心就空荡荡。她说种了一辈子地,感情特深。不是不去市里的儿子那享福,是她这辈子把骨头交给了地。以后,还要把她的命交给地。
只要到农忙时节,老小人全体出动,谁都愿意帮她。因为她以往给这家看孩子,给那家剥棉花,偶尔还为光棍,单身女人做饭洗衣。你说大家怎么能扔下她?又怎么忍心将她置之度外?她是我们村奉献最大的人,带头无私,且教育出了最无私的儿子,你说她的行动是不是让我们心服口服?
和她老人家比起,我们是多么的年少轻狂啊!试问我们才经历了几年的风雨?就那么的注重利益。要是再不无地自容,那这一抹黄红也不轻易绕恕我们,连飞鸟走兽也替我们羞愧万分。大妈,我们报答不了你的恩情,但我们会延续你的爱心,我们会传承你的精神,我是您一手抱大的,再怎么着,您也该相信我。
车子不紧不慢在光滑宽广的水泥路上行驶,我注视着父老乡亲的背影,注视着这片生我养我的黄红,激情难耐,心儿荡漾。曾几何时,我能重回她们中间,曾几何时,我能和她们一样,头罩毛巾,挽起袖子,换上布鞋,放开手脚大干一场。
幼小,总想着,有朝一日能告别农作物,住到灯火通明的城市。才几年啊,老天就让我如愿以偿了,可我的心怎么越来越失落?先前的兴奋劲呢?连同我的爱好都被扼杀了。我的那片地,曾付出过我的心血,现在却不属于我。我的户口也被无情地驱逐出来。
这个金秋的十月,是谁不要我了?这个金秋的十月,老天预备将我安置何处?
我要收获我的庄稼,我要耕种我的地,我要继续我的梦想,老天,你为什么要剥夺我农民身份的权利?老天,你让我这个农民也下岗吗?走了这么久,一不小心回头望,才感觉这是我梦寐以求的生活。
是我把自己推到风尖浪口,是我置之这样的生活于不顾,是我迷失了方向,是我抉择有误。老天,难道你不给忏悔的人一次机会吗?老天,难道你让我陷进深渊不让我爬上来么?都说你是仁慈的,那怕让荆棘划破我的手臂,脚丫,我也无怨言。只要你给我制造一点小小的满足,我就感激不尽了。
车继续摇晃,到达目的地了,这是我们镇子南的最边缘,是一个叫做庙底的村子。正是十一国庆假,在外的游子陆续回家了,包括大学生,海外名人。一个约莫五十多岁的妇人挡住了我们的去路。不是亚悄悄说那是她以前的邻居,我真不敢相认。
主人客气迎我们进屋,墙上全是字画。我的视线被一张特别的奖状吸引了,上面写着:张党文同志,你的油画已被毛主[xi]博物馆收藏,特发此状,以资鼓励。我这才记起这位患有脑梗的老人原来是我们省的名家。问及他还能写画么?他说手抖的厉害,恐怕不行了。
我说有过辉煌就够了。老人附和说不枉来世一遭。亚问他打算长住吗?他说乡下的空气好,天空也明朗,人更是亲切,亲近。虽然买东西办事不方便,但他如今竟是如此的眷恋,留下来也许是别样的一番美。我的崇敬油然而生。他那笑眯眯的老伴接上说,主要是冬天烧玉米杆睡炕踏实。
他家紧挨场地,我们走到埝边,酸枣红了,柿子更耀眼了。我们躺在一片金黄的玉米堆里,尽情地享受着这一美妙时光。周围,羊儿咩咩叫着,牛儿哞哞,农人们在机器上脱离玉米,嗡嗡的马达声震得我们晕晕然。
农妇们用竹耙搅拌着,搅拌着她们一年辛劳所得的收成。小孩子不是帮着取小零碎,就是静候大人的吩咐。村子沸腾着,都是因为这片黄红,人们有条不紊地各职其事,为钱也是一个方面,更多的是劳动带来的欢悦。
不想马上离开,确切地说我的血液融合到了这样的气氛当中。我张开双臂,抱住一户人家树上缠绕的两颗南瓜,亲了又亲。我爱怜地抚摸着那只山羊,让亚为我拍下这一璀璨。我摘了一个柿子,捧在手心,没有胃口吃,只想欣赏,嗅闻。
和蔼的乡亲,温馨的村子,一切的一切都让我心里倍感暖融融。
两辆农用车迎面而来,好奇心不由促使我逐渐靠拢。
红彤彤的柿子和酸枣装满了半卡车,红的撩拨人心弦,红的让人不能自拔。大家一致说酸枣做药,每斤一元三。想不到昔日的酸枣也派上大用场了。其中一个说不但酸枣吃香,刺梨壳,等等许多,也都很值钱。
我舒心地笑了,感到从未有过的畅快。农人心里,不就是盼望田野的一切作物有价值吗?这个十月,真是我人生精彩的开始,这个金秋,我的心再次腾飞。这个十月的金秋,我寄予的这片黄红,没有辜负我,话说回来,是我把我的灵魂交给它在先。
不过, 我值得。也愿意。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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