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女儿是从杜甫草堂的北门去拜谒草堂的,是清秋的一个上午,雨夜初晴。草堂的规矩是学生一律免费。这让我和女儿都感到成都人是那么地钟爱曾经的诗人,又善解人意。杜甫草堂的匾额是郭沫若题写的,黑底白字,朴素典雅;字体行中略带草意,流畅风流。我们一跨进草堂的大门便感受到了浓郁的诗情熏陶。
草堂里绿树成荫,奇花异草,满眼青葱,苔痕上阶绿,古木郁苍苍。女儿无比地兴奋,她嚷着要去亲自感受一下《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的所在。我们谈论着“黄四娘家花满蹊”的欢快与“娇儿恶卧踏里裂”的窘迫,心中荡漾着诗情引领的向往。杜甫是一位紧贴于民生民漠的诗人,又是命途多舛的凡人。他的诗情萌发于真,博施于人,始终不渝地散发着人间烟火的味道。我想这正是他的诗受到众人喜爱的原因。穿过一道弧形的小石桥,进入的是梅苑。梅苑曲径通幽,到处散发出氤氲湿润的气息,若有若无。梅树、海棠、玉兰、桂花相互争荣,草色青青,露珠清圆,亭台楼阁掩映在绿荫丛中,或藏或露,美丽如画。静水沉流,飘浮着田田莲叶,七彩的鱼儿在水中往来戏游,蓬勃发展的枝条与叶梢逶迤铺陈在水岸边。一览亭矗立一峰高指,惜其进口上了锁不能登临,只好在高高的台阶上留影作个纪念。我们是初次去,转来转去有些摸不着北。古树耸立,新枝横空,荫翳百丈,我们迈入了草堂旧址陈列馆。幽篁千竿,竹露清响,藤萝任情蔓延,肆意攀附与悬垂,与茅亭长廊混然交融着,和谐安宁。鸟鸣时而从绿肥红瘦中传来,打破了眼前的清幽。
为避安史之乱,杜甫是公元759年冬天流寓到成都的。在成都浣花溪畔结庐生活了四年多,流下了240多首脍炙人口的诗作。在园中转悠,追寻着诗人往日的足迹,想象着他的生活境况,诗人吟哦的声音仿佛正从湿润的风中飘逸传来。趟过小径,我们首先是参观了陈列室。门楣上方悬挂着“轩航受恰”的额匾,两边的长联“诗史数千言秋天一殇先生骨,草堂三五里春水群鸥野老心”特别夺目,指引着我们去接近千古诗心。从橱窗柜子里,书架与平台上,一一看过去,细细地辨识着那些线装的、平装的、精装的、手抄的、木刻的、石刻的、官方的、民间的各式各样的杜诗的版本,不禁肃然。杜诗已被翻译成十多种不同文字的版本传播到了异国他乡,感染不同民族与国度的人们,滋润着每一颗跳动的心灵。在风霜碌碌的岁月中沉淀下来的浩繁卷迭,发黄变麻的故纸有的已经残损不全,经过裱背与修补亦是粗陈梗概,墨迹虽然已经暗淡但仍然历历可辨。陈旧破败的刻本上圈点勾划的一抹抹墨痕,一枚枚大小不一的朱红铃印记录在案,无言地见证着不同时空里对诗人的追慕。穷困潦倒的诗人以他金子般的爱心烛照着每一枚善良的心叶,扣动着每一扇真挚的心扉。诗情弥漫着,撩拨着敏感的神经,我们谈论着,观看着,触摸着,理解着远去的深沉吟诵。
杜甫是草根族。他虽然经纶满腹,但一辈子也没有远离最底层真实的泥土。参天的楠树下一字排列的平房是“工部祠”。篆体门额。柱子挂着长联,清代王闿运撰写而由老舍补书,堪称佳构。柱子与板壁暗褐变旧,略微驳蚀,但字迹醒目。青瓦突檐,方格木条窗,质朴无华。殿内供奉着杜甫的塑像,两边陪侍的是陆游与黄山谷,都是与四川有缘的诗人。杜甫流寓成都之时,做过成都府尹严武的幕僚,其职务是检校工部员外郎,也就是一般的文职科员吧。塑像前是清代人补写的对联:“荒江结屋公千古,异代升堂宋两贤。”字体庄重一丝不苟,但仓促之间忘了书者,感到遗憾。堂内立着两块杜甫石刻画像,白描的,一幅胖乎乎的,一幅很清瘦。据碑刻落款记载,那幅瘦的是南薰殿本,是可信的,也是与生活困难重重的诗人的处境切合的。现行教科书上采用的就是这一幅。观摩着熟悉简洁线条勾勒的画像,有一种久违地亲切。游人如织,无以言表,瞅着时机,我们在画像前留影,与诗人同在。
向前走是柴门,柴门原来只是草堂的一重院门,由几道篱笆扎成,简易低矮。而现在的柴门则是经过修葺的,已经成为了人们表达纪念之情的古色古香的建筑。陈设简单,只相当于一个过厅。匾额写得朴拙而有趣味,点划搭配有些脱体与比例失衡,把我们引入生活的本真。当年诗人常常送客人到这里。“白沙翠竹江村暮,相送柴门月色新。”何其清淡的情致。路过前边的石桥是诗史堂。堂中放置着诗人的半身铜像。诗人目光迥然,深邃,平静,凝重。杜诗“以诗证史,以诗补史”是其特色。在时间的推移中,身边发生的一系列重大事件都真切地凝聚到了脍炙人口的诗章中。“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禀俱丰实”的盛世气象好像刚刚过去不久,“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实录发人深省,而新婚别、无家别、垂老别的悲剧却不仅仅是在唐代的秋风里上演。
杜甫没有官运,年轻时只做了个不足挂齿的左拾遗,也就相当于一般的政研室人员。他生不逢时。才华出众的诗人抑制不住致君尧舜的冲动,积极谏言,而皇帝老倌却只要个摆设,诗人碰得鼻青脸肿,终其一生也没有一个像样的官职。其实,只要细细参验一下几千年的现实官场,不难明白行政机构叠床架屋,官员数百上千,有很大一部分官员属于名不副实的“花瓶官”,显然杜甫他是不愿做一个坐享其成的花瓶的。他心中总是满怀“穷年忧黎元”的信心与希望。人们在草堂里设了一个大厅祭拜诗人,并取名“大廨”,也就是官署。大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可谓素封吧。廨前是高耸入云的楠树,枝干凌空,苍劲挺拔。廨里供奉着诗人的半身铜像。铜像造型流美,清瘦得夸张而有现代派的味道,表达出了一种忧愤深广的情怀。诗人瘦削的手臂在胸前交叠着,我们慢慢围着看过去,仿佛听到了诗人铿锵的心跳与流动的热血,轻轻地抚摸着诗人发亮的金色手指与修削的臂膊,期望着到诗人灵气的感染与点化。诗人“心有千千结”,每一个结都连着大众的疾苦。
杜诗中有关水槛的诗作给我的印象很深刻,也很美好。而今在目前,竹坞清流,一望如画。瓦廊,木栏,椅靠与苍翠的树木花丛相衬托,绿意红情,鸟叫增添了幽静与清新。当年诗人所置的水栏肯定是不如现在的精致,也许只不过是毛毛糙糙的几枚木桩横向绑了些木棒,朴拙,真实,具体,自然而然。诗人的心灵之舟暂时停泊在碧波清圆的水面上,不禁吟诵出了“细雨鱼几出,微风燕子斜;城中十万户,此地两三家”的佳句,在平凡的土地上发现了旷世的美丽。
石板路上长了若隐若现的青苔,在茂密的绿树红花覆盖的路面上行走,熟悉的诗句不时从沉睡的记忆中翻倒出来,如陈年老酿,愈益醇香。从侧边的小路到了草堂故居。故居虽然是经过数次旧毁新造,但旧址历尽千年沧桑而未改易。眼前的草堂矮小,笆壁,逼狭,一字排列的几间房屋,带了偏棚,仅能容膝而已。藤萝爬到屋顶,零碎的杂草从房背上长出来,古朴,幽然,陈旧,青少黄多。室内陈设着竹床、水缸、石磨,可谓简陋至极,让我想起乡下的贫困。阶下青苔茵茵。草堂右侧放置着石桌与几块石墩子,粗犷,随意,实用。诗人做一些种药种菜的活计后,累了,饿了,烦了,坐在石墩子上喘几口气,吟几句诗,抚摸一下玩皮的儿女,疲惫不堪的身心暂时放松,剥茧抽丝,结晶出一首首文采斐然的清辞丽句。睹物思人,诗人苦难深重的背影突然浮现在我的眼前。我总是以为诗人是“愁坐”。我与女儿穿行在游人中间,感受着诗兴的流动,既新奇也兴奋。我们神情庄重地坐到冷冰冰的石墩子上,侧着身,学着诗人的样子,体验着村居的悠然宁静与对国乱的忧心忡忡,仿佛瞬间回到了“车辚辚,马啸啸,行人弓箭各在腰”的大唐,流亡的难民在一拨一拨地走过去。大浪淘沙,诗人如一粒砂子被滚滚而来的洪流卷上卷下,颠来倒去,不能自已。最终搁浅在川西平原浣花溪畔,是一片荒地,在亲友的资助下建起了低矮的茅舍。堂前是一棵高大的枯木,劲干所剩寥寥,仿佛正见证着一千三百多年前那个风雨交加的秋天的夜晚。狂风无情地摧残了屋后的楠树,坠落的枝梢制命地毁损了茅屋。无边的雨夜中,诗人无家可归,但他却发出“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呐喊。我与女儿心悦地谈论着诗句的意义,深远,切实,厚重,心情不是舒畅快意而是沉重。大众的温饱牵动着理想而温暖如春的诗心。当蜗居、蚁族们再度读着如此撼人心魄的诗句时,一定会生发出强烈的同振共鸣。一千三百多年前,温饱、住房、就业无一例外地都赶往了诗人的视野而被切切地关注着。沉甸甸的话题演变成问题一直在重复地延续着,等待着圆满解决的答案。
南边与北边皆有两间茅屋,曾经的邻居,沾了诗人的光也留存下来,幸运得很。村居的诗人既记下了“黄四娘家花满枝”的质朴烂漫,也有堂前扑枣任西邻的理解。穿行在墙脚屋边,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不禁回到了乡下的童年。徘徊于花前水岸,诗句激发的情思时时弥漫着,得之于目会之在心,非常享受。
草堂故居绿荫森森,插竹千竿,溪流行走在绿荫之中,弯弯曲曲缓缓款款,清且沦漪,“舍南舍北皆春水”,千古如斯。诗人的写意石雕像傍依林下,传神,抽象,大巧若拙。碑亭以茅为之,素雅自然。石碑上镌刻着“少陵草堂”四个潇洒的大字,细一看乃是雍正十二年康熙十七字允礼手书,沉稳流畅,润泽丰美,给人以美的享受。影壁上“草堂”二字用青花碎瓷片拼嵌而成,尤其有创意。从长长的花径上走过,寻访着诗人当年为客而扫蓬门始开的淳朴,口吟心诵,不禁情思陶陶。
草堂的博物馆珍藏着数千件以杜诗为题材的书画作品,名家手笔,大家风范,一睹真容,让人过目难忘。在那些心灵感悟的飘逸世界里我们尽情地寻芳问道,品貌赏物,链接着历史与现实,超越着世俗与平庸,还原着本真与天然,思绪飞扬,心里的无比地充实与满足。
那是一段短暂艰辛的时光,却又是一段永恒闪光的日子。诗人把诗情的种子播撒在了一块贫瘠的土地上,在蹉跎漫长的岁月里生根发芽凝结成了绚烂多彩的迷人花朵。我们在草堂的每一个角落尽情地游览品鉴,处处美景,时时诗情,思接千载,视通万里,原察始终,留连忘返。理解杜甫,最好是走进草堂,我以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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