肠断离愁——为谁醉倒为谁醒
“愁”是一种相当抽象的客观存在。它不仅没有形状、色彩、滋味、轻重之分,而且也没有年代、地区、远近、长短之别,许多时间里都是些只能自己消解、无法与人言传的一种思想情感。
作为与人类喜怒哀乐同样重要的情感之一,古往今来“愁”是有着各种各样的区别的,如离乡之愁、去国之愁、多情之愁、无事之愁;如闺中哀怨之愁、行旅伤怀之愁、有家难回之愁、理想未践之愁,以及少年强说之愁、老来无奈之愁等。在今天这个信息时代,交通发达、通讯便利,不管是天涯海角或异国他乡,一个电话、一声问候,就能将双方紧紧联系在一起。但在古代,一个人外出谋官、求职,多少年音讯不通甚至一别永诀都是很有可能的。在加、在外的人互相思念,年长日久往往因此梦寐而不得。所以“离愁”就成了古时无法排解的普遍情愫。
实际上,由于时代原因,古时离家外出的往往多是壮年男子,而青春女性大多只能在家中独守空房。所以,同样的“离愁”,在男子是“旅愁”,在女子则是“闺愁”。
所谓“男性旅愁”,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游子怀乡之愁。“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我们从范仲淹的《苏幕遮》一词可以看出,这种游子思乡的心态“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有的词,写的不仅仅是朋友之间的送别情谊,而且更是没有故人的孤独与意象原有的荒凉。正如曹组在《青玉案》中写的那样:“碧山锦树明秋霁,路转陡,疑无地。忽有人家临曲水。竹篱茅舍,酒旗沙岸,一簇成村市。 凄凉只恐乡心起,凤楼远、回头谩凝睇。何处今宵孤馆里?一声征雁,半窗残月,总是离人泪。”和范文正的《苏幕遮》“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一样,曹组“竹篱茅舍,酒旗沙岸,一簇成村市”,“ 半窗残月,总是离人泪”,酒,成了游子们借以消愁解忧的最佳媒介。如吕本中在《踏莎行》中写的:“为谁醉倒为谁醒?到今犹恨轻离别。”柳永更在《雨霖铃》中写道:“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虽然都是七尺男儿,但那无尽旅愁的漫长折磨,是他们在感情上也一样是相当脆弱和容易受伤的。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范仲淹在《渔家傲》中所写,是戍边将军心中浓重乡愁和无法凯旋苦闷心情的反映。本词充满悲凉情调和人生感慨,至今仍能给读者已深深的感染。
我们看苏轼的《水调歌头》: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本词是中秋望月怀人之作,表达了对胞弟苏辙的无限怀念。词人运用形象描绘手法,勾勒出一种皓月当空、美人千里、孤高旷远的境界氛围,反自己遣世独立的意绪和往昔的神话传说融合一处,在月的阴晴圆缺当中,渗进浓厚的哲学意味,可以说是一首将自然和社会高度契合的感喟作品。词上片写望月奇思,幻想游仙于月宫。下片写赏月后的体司与希望。词人视月为有生命、有情感之友伴,既可感客观存在自然之美,亦可领略人情之爱,达到物我交感,人月融一的境界,体现了极富人情味的美好愿望。从月亮的转移变化,盈亏圆缺,联想到人生的悲欢离合,从而得出不应事事都求完美无缺的结论。全词构思奇幻,豪放隽秀,以咏月为中心表达了游仙“归去”与直舞“人间”、离欲与入世的 盾和困惑,以及旷达自适,人生长久的乐观枋度和美好愿望,格富哲理与人情。立意高远,构思新颖,意境清新如画。最后以旷达情怀收束,是词人情怀的自然流露。情韵兼胜,境界壮美,具有很高的审美价值。此词全篇皆是佳句,因其意境优美,富于哲理,情感动人,而绝唱至今。
词前小序说:“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丙辰,是北宋神宗熙宁九年(1076)。当时苏轼在密州(今山东诸城)做太守,中秋之夜他一边赏月一边饮酒,直到天亮,于是做了这首《水调歌头》。
在大自然的景物里,月亮是很有浪漫色彩的,她很能启发人的艺术联想。一钩新月,会让人联想到初生的萌芽的事物;一轮满月,会让人联想到美好的圆满的生活;月亮的皎洁,又会让人联想到光明磊落的人格。在月亮身上集中了人类许多美好的理想和憧憬。月亮简直被诗化了!苏轼是一个性格很豪放、气质很浪漫的人。当他在中秋之夜,大醉之中,望着那团圆、婵娟的明月,他的思想感情犹如长了翅膀一般,天上人间自由地飞翔着。反映到词里,遂形成了一种豪放洒脱的风格。
上片一开始就提出一个问题:明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苏轼把青天当做自己的朋友,把酒相问,显示了他豪放的性格和不凡的气魄。这两句是从李白的《把酒问月》中脱化而来的,李白的诗说:“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不过李白这里的语气比较舒缓,苏轼因为是想飞往月宫,所以语气更关注、更迫切。“明月几时有?”这个问题问得很有意思,好像是在追溯明月的起源、宇宙的起源;又好想是在惊叹造化的巧妙。我们从中可以感到诗人对明月的赞美与向往。
接下来两句:“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把对于明月的赞美与向往之情更推进了一层。从明月诞生的时候起到现在已经过去许多年了,不知道在月宫里今晚是一个什么日子。诗人想象那一定是一个好日子,所以月才这样圆、这样亮。他很想去看一看,所以接着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他想乘风飞向月宫,又怕那里的琼楼玉宇太高了,受不住那儿的寒冷。“琼楼玉宇”,语出《大业拾遗记》:“瞿乾祐于江岸玩月,或谓此中何有?瞿笑曰:‘可随我观之。’俄见月规半天,琼楼玉宇烂然。”“不胜寒”,暗用《明皇杂录》中的典故:八月十五日夜,叶静能邀明皇游月宫。临行,叶叫他穿皮衣。到月宫,果然冷得难以支持。这几句明写月宫的高寒,暗示月光的皎洁,把那种既向往天上又留恋人间的矛盾心理十分含蓄地写了出来。这里还有两个字值得注意,就是“我欲乘风归去”的“归去”。飞天入月,为什么说是归去呢?也许是因为苏轼对明月十分向往,早已把那里当成自己的归宿了。从苏轼的思想看来,他受道家的影响较深,抱着超然物外的生活态度,又喜欢道教的养生之术,所以常有出世登仙的想法。他的《前赤壁赋》描写月下泛舟时那种飘飘欲仙的感觉说:“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也是由望月而想到登仙,可以和这首词互相印证。
但苏轼毕竟更热爱人间的生活,“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与其飞往高寒的月宫,还不如留在人间趁着月光起舞呢!“清影”,是指月光之下自己清朗的身影。“起舞弄清影”,是与自己的清影为伴,一起舞蹈嬉戏的意思。李白《月下独酌》说:“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苏轼的“起舞弄清影”就是从这里脱胎出来的。这首词从幻想上天写起,写到这里又回到热爱人间的感情上来。一个“我欲”、一个“又恐”、一个“何似”,这中间的转折开阖,显示了苏轼感情的波澜起伏。在出世与入世的矛盾中,他终于让入世的思想战胜了。
“明月几时有?”这在九百年前苏轼的时代,是一个无法回答的谜,而在今天科学家已经可以推算出来了。乘风入月,这在苏轼不过是一种幻想,而在今天也已成为现实。可是,今天读苏轼的词,我们仍然不能不赞叹他那丰富的想象力。
下片由中秋的圆月联想到人间的离别。“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转和低都是指月亮的移动,暗示夜已深沉。月光转过朱红的楼阁,低低地穿过雕花的门窗,找着屋里失眠的人。“无眠”是泛指那些因为不能和亲人团圆而感到忧伤,以致不能入睡的人。月圆而人不能圆,这是多么遗憾的事啊!于是诗人埋怨明月说:“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明月您总不该有什么怨恨吧,为什么老是在人们离别的时候才圆呢?这是埋怨明月故意与人为难,给人增添忧愁,却又含蓄地表示了对于不幸的离人们的同情。
接着,诗人把笔锋一转,说出了一番宽慰的话来为明月开开脱:“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人固然有悲欢离合,月也有阴晴圆缺。她有被乌云遮住的时候,有亏损残缺的时候,她也有她的遗憾,自古以来世上就难有十全十美的事。既然如此,又何必为暂时的离别而感到忧伤呢?这几句从人到月,从古到今,作了高度的概况,很有哲理意味。
词的最后说:“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婵娟”是美好的样子,这里指嫦娥,也就是代指明月。“共婵娟”就是共明月的意思,典故出自南朝谢庄的《月赋》:“隔千里兮共明月。”既然人间的离别是难免的,那么只要亲人长久健在,即使远隔千里也还可以通过普照世界的明月把两地联系起来,把彼此的心沟通在一起。“但愿人长久”,是要突破时间的局限;“千里共婵娟”,是要打通空间的阻隔。让对于明月的共同的爱把彼此分离的人结合在一起。古人有“神交”的说法,要好的朋友天各一方,不能见面,却能以精神相通。“千里共婵娟”也可以说是一种神交了!王勃有两句诗:“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意味深长,传为佳句。我看,“千里共婵娟”有异曲同工之妙。另外,张九龄的《望月怀远》说:“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许浑的《秋霁寄远》说:“唯应待明月,千里与君同。”都可以互相参看。正如词前小序所说,这首词表达了对弟弟苏辙(字子由)的怀念之情,但并不限于此。可以说这首词是苏轼在中秋之夜,对一切经受着离别之苦的人表示的美好祝愿。
对于这首《水调歌头》历来都是推崇备至。《苕溪渔隐丛话》说:“中秋词,自东坡《水调歌头》一出,余词尽废。”认为是写中秋的词里最好的一首,这是一点也不过分的。这首词仿佛是与明月的对话,在对话中探讨着人生的意义。既有理趣,又有情趣,很耐人寻味。它的意境豪放而阔大,情怀乐观而旷达,对明月的向往之情,对人间的眷恋之意,以及那浪漫的色彩,潇洒的风格和行云流水一般的语言,至今还能给我们以健康的美学享受。
我们再看苏东坡的悼念亡妻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中国文学史上,从《诗经》开始,就已经出现“悼亡诗”。一直到北宋的苏轼,这期间,悼亡诗(词)写得最有名的有西晋的潘岳和中唐的元稹。潘岳在当时与陆机齐名,作品多谄事权贵和抒写伤春悲秋之情,文辞华靡,无甚可取。倒是他的《悼亡诗》写得情真感人:“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之子归穷泉,重坏永幽隔。……望庐思其人,回室想所历。帏屏无仿佛,翰墨有余迹。”诗甚长,摘几句以见一斑。全诗以时光流逝、幽明永隔,而所居之庐、室,所用之屏、翰墨等物犹在,人面却已不知何处的悲情道其深情,倒也不失为名作,开悼亡诗之新风。晚唐的李商隐亦曾有悼亡之作。他们的作品悲切感人。或写爱侣去后,处孤室而凄怆,睹遗物而伤神;或写作者如今既富且贵,追忆往昔,慨叹世事乖舛、天命无常;或将自己深沉博大的思念和追忆之情,用愰忽迷离的文字和色彩抒发出来,读之令人心痛。
所谓悼亡,古代专指纪念亡故的夫人或者如夫人而言,国在为古代妇女地位不如今日可与男子平等,且受“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束缚,在丈夫亡故之时,也多不过是哭上一回、撒几滴眼泪以示其悲情,少有用诗悼亡的。虽然古代才女也不少,但用《悼亡》作诗题的,也只有一个,便是明末才女商景兰追悼丈夫祁彪的《悼亡》诗作,可说是唯一的例外。
另外唐代与白居易齐名,号称“元白”的元稹,也有两首诗是悼念亡妻的名作,一首是《遣悲怀》,另一首是《六年春遣怀》。其一云:“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儿多时。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同穴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期然。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其情切切,后人读之犹可感觉到一种真情所以。
而悼亡的风格,到了苏东坡手里则为之一变。
先叙述一下这首词的背景吧。苏东坡的结发妻子王弗,是眉山青神人,十六岁时与比他大三岁的苏东坡成婚,婚后两人恩爱,生有一子苏迈。东坡《亡妻墓志铭》写道:“见轼读书,则终日不去。”颇有“红袖添香夜伴读”的味道。有道是恩爱夫妻不到头,他的这位贤娇妻、贤内助竞于二十七岁上不幸病逝于京师,连老苏明允都为之悲痛不已,“命轼曰:‘妇从汝于艰难,不可忘也。他日必葬诸其姑之侧。’”(《墓志铭》)意谓应将她与苏轼的生母葬在一处,可见对这位贤儿媳,老苏也是挺疼惜的。
十年后的一个夜晚,苏轼在密州作了一个梦,梦见与亡妻住日的缠绵,醒来不禁泪下,作了这首有名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记梦》,追念亡妻。宋代诗歌后人多认为难得好诗,而词则是当时的流行的文学样式,宋词在后世也是声誉颇高的。但运用词的形式来悼亡,则以东坡此作为首唱。
词意是明白如话的。生死永诀、幽明路隔,何况“十年”、“千里”,于时于空,都绝无相逢的可能!“不思量”,故作决绝语,实际上是思量得太深、太苦了;偏生“自难忘”,刻骨铭心,自然推不去、躲不开了。逝者留给生者的是永恒不改的回忆,而岁月却不住地给活着的人添加着憔悴与衰老,“纵使相逢应不识”,这真是生者的悲剧。所以在梦中见到当年临轩梳妆的倩影,词人只有百感交集,泪眼相对了。而“相顾无言”,仍未诉积愫、“话凄凉”,错过了如此短暂而珍贵的机会,词人醒后,又该是何等的惆怅!读者也同词人一样,“料得年年肠断处”,懂得了作者永久的深情与悲哀。
苏轼十九岁与同郡王弗结婚,嗣后出蜀入仕,夫妻琴瑟调和,甘苦与共。十年后王弗亡故,归葬于家乡的祖莹。这首词是苏轼在密州一次梦见王弗后写的,距王弗之卒又是十年了。生者与死者虽然幽明永隔,感情的纽带却结而不解,始终存在。“不思量,自难忘”两句,看来平常,却出自肺腑,十分诚挚。
“不思量”极似无情,“自难亡”则死生契阔而不尝一日去怀。这种感情深深地埋在心底,怎么也难以消除。读惯了词中常见的那种“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柳永)的爱情浓烈的词句,再来读苏轼此词,可以感受到它们写出不同人生阶段的情感类型。前者是青年时代的感情,热烈浪漫,然而容易消退。后者是进入中年后一起担受着一生忧患的正常的夫妻感情,它象日常生活一样,平淡无奇,然而淡而弥永,久而弥笃。苏轼本来欣赏“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的艺术风格,这首词表达的感情就是如此,因此才能生死不渝。
此词还有一个值得注意之处,即这次梦中的夫妻相会,清楚地打上了生死之别的烙樱梦中的王弗“小轩窗,正梳妆”,犹如结缡未久的少妇,形象很美,带出苏轼当年的闺房之乐。但是十年来的人世变故尤其是心理上的创伤在双方都很显然。
苏轼由于宦海浮沉,南北奔走,“尘满面,鬓如霜”,心情十分苍老。王弗见了苏轼,也是“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似乎在倾诉生离死别后的无限哀痛。生活的磨难,对于无意识的梦境,同样起着潜在而深该的影响。末了三句设想亡妻长眠于地下的孤独与哀伤,实际上两心相通,生者对死者的思念更是惓惓不已。
在中国古代表现思念一类的诗词作品中,“女性闺愁”往往表现为闺中之怨。怨妇们常常成为“思念”的主体,远游的丈夫或者戍边的征人多会成为“思念”的客体。如林逋的《长相思》:“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谁知离别情? 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此人以一个女性的口吻,字数了一个凄婉动人的故事。上下两阙互为比喻,不仅将情融进了景里,而且在景中饱含着真情。
词源于隋唐,形成与晚唐五代,登峰于两宋,衰微于元明,至明清则再度兴盛,史称“中兴”。而在清初词坛振衰起弊、导夫先河的一批词家中,被称为“国初第一词人” 纳兰性德就是成就最为突出的一位。我们看纳兰性德的这首《长相思》: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纳兰性德,字容若,号楞伽山人。他善骑射,好读书,喜结名士。他的主要文学成就在于词,尤擅小令。他推崇李煜词,有“清代李后主”之称,兼学花间词,其词风格婉丽清新,不事雕琢,颇多伤感情调。这首小令就是一个典例。
纳兰性德22岁时,参加进士考试,以优异成绩考中二甲第七名。康熙皇帝授他三等侍卫的官职,后升为二等,再擢为一等。作为皇帝身边的御前侍卫,以英俊威武的武官身份参与风流斯文的诗文之事。他曾随皇帝南巡北狩,游历四方,奉命参与重要的战略侦察,随皇上唱和诗词,译制著述,因称圣意,屡受恩赏,是人们羡慕的文武兼备的年少英才,帝王器重的随身近臣。这首词大概作于词人由京城(北京)赴关外盛京(沈阳)途中,抒写词人羁旅关外,思念故乡的情怀,柔婉缠绵中见慷慨沉雄。
上片写行程之劳。起句突兀,既显空间之广袤,又寓时间之流逝,气象阔大。“山一程,水一程”六字,直写戍路途之曲折迢遥,侧写跋山涉水之艰险辛苦。叠用两个“一程”,突出了路途的修远和行程的艰辛。第三句“身向榆关那畔行”,交代行旅去向。此处说“身”向榆关,而非“心”向。其实就是说,躯体越来越远离了故乡,而心灵却越来越趋向京师,越来越拴紧了故园。“榆关”是指山海关,“那畔”即“那边”。当我们读到这里,仿佛浮现出这样一幅图景:大队人马,翻山越岭,登舟涉水,风餐露宿,走了一程又一程,一直向山海关方向进发。而词人因为留恋家园,却是频频回首,步履蹒跚,望断白山黑水而不见故园影踪。“夜深千帐灯”一句,写的是夜晚宿营于旷野的情景:深青的天幕下,漆黑的旷野上,一座座营房,灯火熠熠,映照着永夜无眠的人。“千帐灯”是虚写,写词人这次出巡随从众多。为什么夜深了,而仍然营火闪烁呢?这就为引出下片的“乡心”蓄势。
下片侧重游子思乡之苦,交代了深夜不眠的原因。换头写景,“风一更”“雪一更”,突出塞外风狂雪骤的荒寒景象。这是以哀景衬伤情,风雪载途,行者乡思更烈。叠用两个“一更”,突出塞外卷地狂风,铺天暴雪扑打帐篷经久息的情景;也从一个侧面写出了天寒地冻之夜,人之辗转难眠的状态。“聒碎乡心梦不成”呼应上片的“夜深千帐灯”一句,直接回答了深夜不寝的原因。着一“聒”字,突出了风雪声响之巨;且极具拟人味,仿佛这风雪也通人心似的,彻夜念叨着故园的人事,让人心潮起伏。“聒碎乡心”,用的是夸张手法,形象地表现了“一夜征人尽望乡”的愁肠百转的心态。“故园无此声”,交代了“梦不成”的原因:故乡是没有这样的连绵不绝的风雪聒噪声的,当然可以酣然入梦;而这边塞苦寒之地,怎比钟灵毓秀之京都,况且又是暴风雪肆虐的露营之夜,加之“乡心”的重重裹挟,就更难入梦了。结尾这一句直截地表达了征人对故乡的深深眷恋之意。
纳兰性德的老师徐乾学说他的词“清新隽秀,自然超逸”,况周颐说他的词“纯任性灵,纤尘不染”(《蕙风词话》),这都指出了纳兰词的一个鲜明的特征:真——情真景真,意境天成。这首小令充分体现了这一特点,它以壮观的塞外景象来渲染柔婉的乡思意绪,情意隽永;以白描手法绘景,造语朴素,自然真切。
纳兰性德悼念亡妻的词也较为著名。我们看他的这首《沁园春》,词序交代了写作的背景:“丁巳重阳前三日,梦亡妇淡妆素服,执手哽咽,语多不复能记,但临别有云:“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妇素未工诗,不知何以得此也。觉后感赋。”其词云: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记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阑曲处,同倚斜阳。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遗容在,只灵飙一转,未许端详。 重寻碧落茫茫,料短发、朝来定有霜。便人间天上,尘缘未断;春花秋月,触绪还伤。欲结绸缪,翻惊摇落,减尽荀衣昨日香。真无奈,倩声声邻笛,谱出回肠。
丁巳,即康熙十六年。卢氏殁于本年五月三十日,至重阳前三日,正届百日之期。所谓“索向绿窗寻梦寄余生”(《南歌子》)、“梦也不分明,又何必催教梦醒”(《太常引》),纳兰总在迢递的梦中寻觅爱妻的身影,其中这一个梦最清晰,也最令人意尽魂销。是啊,“妇素未工诗”,何以会在梦里吟唱出“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这样缠绵缱绻的诗句呢?不需太深的科学理论,我们也都可以理解,这当然是纳兰代作的,托诸梦幻,形诸妻子之口而已。他多么期望两个人能像诗里写的那样年年月圆啊!单是小序中的耿耿深情,已足令我们恻然动容了。
词开篇即长吟“瞬息浮生”,人生本就短暂,加之“薄命”,怎不令人无时无刻的低徊?想起凭肩携手、吹花嚼蕊的种种往事,可惜如今尽成“难留”的好梦!梦醒后面对残缣零句,又怎能不失声落泪!“更深哭一场”五字痛彻肺腑,悼亡诗词中从所未有,可见纳兰性情之深挚,笔力之重大。“重寻碧落茫茫,料短发、朝来定有霜”二句上承“遗容”三句及“梦好难留”之意,用《长恨歌》语与伍员“一夜头白”典故,写尽冥搜苦忆的眷念情怀。以下“便人间天上”四句似对非对,一气单行,极得李后主《虞美人》之神味,而“不堪回首月明中”的沉痛也相似。末六句一用荀奉倩典故,一用向秀《思旧赋》典故,而融化无痕,作者情绪轨迹至此慢慢划出平淡的弧线,在平淡中则涌动着持久而强劲的哀伤。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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