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去姨娘家,正在厨房吃饭时,门口出现了颤巍巍的姥姥。
“奶奶——”我将嘴对在姥姥耳上大声喊。然而,她枯麦般的眼睛扫了我一下,干瘪的嘴唇只是蠕动着,蠕动着,终于什么反应也没有了。姨娘给他舀了饭——小半碗清汤——小心地递到她手里。她接了,费力地转过身,一手端碗,一手扶墙,蹒跚而去。
啊!这就是我记忆里的姥姥吗?不,我所知道的姥姥全不是这副模样。印象中,姥姥尽管身姿佝偻、耳聋眼花、头发雪白、皱痕满面,却总是夏日能拄杖到河边浆衣、秋天可背篓去地头拾穗的,总是闲时针线不离手头、忙里家务一肩承揽的呀。她也就那么老,似乎不会再衰老。
在我的脑海里永远印着一幅温湿的画图:窗外,鹅毛雪片在西北风中翻卷、冲撞;炕上,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小鸟般叽喳在姥姥身边。姥姥不停地转动着手里的剪刀,于是纸的鸡啦狗啦囍字啦狮子滚绣球啦,把小鸟们带到快活的童话森林里去。而当小鸟们终于玩腻了时,便有其中一个把小嘴附在姥姥的耳上,喊一声:“奶奶,讲个‘花牛犊’吧!”立刻,姥姥就断断续续咕嘟起来……
不过,这次姥姥讲的不再是被她讲没了牙的“花牛犊”:“那天,尕福子爹又给人家吹喇叭去了(姥姥说这句话时神情里肯定带着无限的自豪,因为后来我知道了外公是远近闻名的唢呐手),我正在厨房里烙馍馍,忽然听见外面有人喊‘打狼啊,打狼啊,狼叼娃娃啦!’我吓坏了,面手跑出大门一看,人们都朝野狼沟追去。我问尕宝妈‘狼叼谁家娃了?’尕宝妈哭得说不出话,旁边三爷爷说‘是你的尕福子呀!’我一听就吓死了……,等我醒来,尕花爹哭着把尕福子的一只鞋给我……。呜呜……呜呜呜……”男孩都不再出声,女孩们和着姥姥哭成了一片。
现在写起这事,我心里犹潮潮的。其时姥姥已年过六旬,不到五岁的尕福子是姥姥唯一的儿子。后来上学读了鲁迅笔下的祥林搜,我不由就想起了姥姥。那时的姥姥已整个苍老了,可似乎也就那么老,不会再衰老的呀。
后来的故事是,姥姥出嫁了大女儿——我的母亲,小女儿招了上门婿。姥姥来不及拭去腮边痛失爱子之泪,便迎来了怕人的60年和大炼钢铁大修梯田的饥荒忙碌年代。家务全压在了姥姥肩上,连连出世的小外孙又似一道道绳索缠裹着她的身子。一个寒冬腊月的晚上,我们的外公又忍心抛下姥姥撒手西去了。我惶惑,一个老女人,究竟能有多少能量承受人生如此多的磨难?可姥姥全熬过来了,并且在孙儿们的心里留下的是老不再老的形象和夏日秋里、闲时忙中永远转动着的身影。
土地承包后,姥姥来我家的次数就更少了,虽然我们同村。而只要姥姥来,母亲自会做最好吃的饭菜,而姥姥也似乎越有年纪越有饭量胃口了,她从不泡着吃馍馍,拉面能吃两碗多,还能跟年轻人一起吃一些硬食。但一如既往地不留宿我家,说是路近该回,其实还不是惦着她的鸡呀猪的。当母亲要她别再管事享享清福时,她就又装作听不清,笑笑。姥姥哪有一点儿更老的样子呀!
春节上我离家的前一天,母亲被姨娘急急唤去,回来说姥姥她老人家恐怕熬不过这个年了。这我就知道,姥姥会没事的,眼前的她不就又能下炕自己端饭了?
可说到底,姥姥是真的老了,勤苦一生的老黄牛,现在是耗尽了全部的体力,蜷伏槽头,枯竭的肠胃就连最嫩的青草也难以消化和吸收了。
姥姥啊,您这盏古老的青油灯究竟是在靠什么燃料在经久地熠熠发光呀?带着这样的奇想回家来和母亲说,只听她喃喃道:“尕圆还没娶媳妇呢……”尕圆是姨娘的长子,姓外公的姓。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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