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之风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颤破柳絮，花摇枝低，玉影横斜。

正是桃花烂漫的时节。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人面桃花相映红。

夏姬，你竟与亲兄私通。我该拿你怎么办？

郑穆公涨红了脸，抚着起伏的胸口，无奈地望向大殿中央的少女。

夏姬微微抬起艳光逼人的明眸。

父王早已有了决断，何必明知故问。

眼波流转，冷傲如星。

郑穆公叹了口气，扬起衣袖。

夏姬平静地走出去。

郑国长公主下嫁夏御叔。

夏姬环顾这座株林。

夏国的实力不如郑国，宫殿也相对简陋。但这里的环境幽美难言，隐秘安静，不失为一个胜境。

夏姬转身走入一片昏暗中。

徵舒出生的时候，夏姬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她无声地哭泣。她觉得自己似乎重生了，从年少时受到的难言的凌辱中解脱出来。她已经成为一个母亲。看，徵舒还遗着她的影子，眉目如绘，明眸如灯，面若桃花。夏姬望着窗外的阴翳，沉默良久。

御叔死了。

拜别母亲。

徵舒在一片幽静中深深一拜。

夏姬的眼睛闪烁不定，淡漠如水。

舒儿，你去闯出自己的天下吧。这里，是我的了。

夏姬疲惫地看着徵舒修长的身影被婆娑的树荫遮掩，丝缎般的长发披散到了胸前。

属于我的天下。

夏姬已经年届四旬。但她依然那么美艳。美艳到，只要剪水秋眸一颤，那些个孔宁，仪行父之辈就心旌摇荡，不能自持，在她的床幕之间辗转纵欲。以至于，陈灵公，这个堂堂的陈国君主一听到她的艳名，马上飞奔进她的株林，像一头贪欲横流的雄狐。以至于，君臣三人荒唐地一齐在她的房里放肆。

夏姬，只要她静静地立在那里，一个绝代妖姬就清晰浮现，媚眼如丝，撩人心魄。

徵舒长大了。

他是那样英挺俊美的少年，但那样血气方刚。他听见陈灵公和孔，仪三人肆意拿他的身世调笑时，愤怒地将灵公射杀。孔宁和仪行父逃亡出国，向楚王极言徵舒的弑君之罪，楚王震怒，讨伐陈国。

夏姬悲戚不能自已。她这才明白，撕心裂肺是怎样的痛楚。徵舒被杀，在株林。夏姬又被送进了楚宫。

在楚国的大殿上，她将悲伤埋进了心里最柔软的那片花冢。昂起头，凤目微斜，扫入云鬓，她是夏姬，魅惑如深夜的一代妖姬。她遥想起前朝的绝代美人息妫，那个引得两国沦丧的薄命红颜。几乎同时，楚成王和臣子霍地站起来。他们没想到，一个四十岁的女人，竟能如此明艳绝伦。他们一时之间甚至忘记了身份。他们为她而痴。

陛下，这个女人祸国殃民，留下只会对国家不利。

巫臣扫了她一眼，淡淡地说。

楚王这才醒悟，将夏姬赐给了尹襄老。

夏姬侧目，不屑地瞟了巫臣一眼，以一个公主的高傲，优雅地走出了大殿。

风落无痕，遍地花洒。

巫臣淡漠的眼睛似乎有了一丝流光，倾泻在夏姬的裙裾上，久久不曾散去。

光碎琉璃，轻风如水。春花秋碧，不过过眼云烟。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夏姬以为，她的乱世已经随着徵舒的离去而化为灰烬了。但命运丝毫没有让她停止的意思。

夏姬与尹襄老的夫妻只做了年余。尹襄老病逝。

出殡那天，夏姬双眼麻木地望着那些嘤嘤哭泣的家眷，没有一丝悲伤。尹襄老的儿子黑要突然闯进灵堂，肆无忌惮地打量着虽着孝服却难掩风流的夏姬。

父亲既然去世，夏姬，你就跟着我吧。

夏姬抬起明眸，平静地看着他邪黠的眸子，无言。她似乎一点都不惊讶。还是说，她已经知道，并且承受着，属于她的宿命，辗转无休止的宿命。

巫臣，屈巫，这个沉稳的男人，在夏姬走进楚国大殿的那一刻，其实已经深深地沉沦在这个四十岁的女人转盼流光的容颜中。他爱她，几乎疯狂地迷恋她。但巫臣不是凡夫俗子，他的眼神依然宁静如水流，深邃不可测。他的话，是说给楚王听的。当夏姬年近半百，而他也位极人臣，他只是平淡地，看着夏姬的眼睛，轻轻地说。

归，吾聘女。

字字千钧。这是夏姬听到的第一句，要娶她的话。她浅笑，微微颔首。天荒地老，已经化为乌有，此刻便是永恒。

夏姬借口寻回襄老的尸体，去了齐国。巫臣提出出使齐国，从此一去不返。他带上夏姬，私奔到晋国。晋侯得到名动天下的名臣屈巫，自然心花怒放，他马上拜屈巫为大夫。楚王知悉，勃然大怒，将黑要家族和屈巫家族诛杀殆尽。他们的爱情，用血流成河作为铺垫，用几百人的生命作为代价，妖娆绽放于天地之间。

楚王要攻打晋国。郑国得知，慌忙将夏姬和屈巫接回郑国。是怎样的情深意重，才能让一个国家，为了一个女人，用战乱甚至亡国的危险，换来了对她贯穿生命的庇护。即使，即使这个女人的荒诞给这个国家带来了屈辱，却从未遗忘，血浓于水的亲情，一直一直，深爱着她，包容着她的一切一切。

屈巫愤怒了。他为报亡族之恨，挑唆齐国与晋国跟楚国开战。

从此，夏姬的生命中交织着血腥和硝烟，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从未停息。只是，在遇到屈巫后，她的身边，再也没有过其他的男人。让人难以置信，这样眼花缭乱的女子，怎会一夕归于沉寂。也许，一颗饱经风霜的心，在无关风月的真情的包裹下，再也不想离去了吧。她开始静谧地，跟随屈巫生活，像任何一个平常女子一样。

幽密的竹林里，时而清晰的水声。风华绝代的女子静卧水边，发白如雪。

奏毕一曲光阴，夏夜里的女子青丝白尽。

她的眼眸像深邃的漆黑的潭水，却清澈无比。

也许，来生，我不是夏姬，你也不是屈巫，我不会那么晚才遇见你。我不会嫁给别人，我是你一个人的妻子。我们做回人间寻常夫妇。

等我。

她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一场烟花寂灭了。风带走尘埃，了无痕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