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江南小镇,晚清时候依然沿袭着康乾盛世,户家殷实,长年承载北民南迁的历史重任。民国至今民风纯朴,自耕自收。自从一九九二年后,工业像西方的怪哉在这里安下了家。起东南风的时候,镇上可以闻到橡胶刺鼻的浓味。他们都说那是东洋鬼子的魂魄腐烂了。他们解释,东洋鬼子心地贪婪,掠夺成性,自明代就开始侵略中华民族。从明代倭寇入侵起,中华民族一旦要走向富强,只要稍微有些发展,日本这个披着文明外衣的强盗国家,就不停地骚扰我们的发展。比如:洋务运动刚进行三十年,日本发动甲午战争,1927年中国开展国民经济建设运动,民族工业飞速发展,日本挑起“九一八”,后来大规模入侵中国。
镇上的老马经常对人们说起这些。如果你能当面听到,那一定是一次洗礼,他的眼神,微微驼背的身躯,以及舞动手臂的动作是何等的虔诚。
这个小镇有山有水,一条穿越中心镇区的小河往北连通长江。它是有灵性的,稍有风风雨雨便能觉察,它以自己的颜色变换来提醒当地子民预防灾害。比如大旱来前,河水清澈见底,那些水草都横躺在河面;若是有涝,河水则在一大早就浑浊不堪,水草都踮起脚向上一蹦一蹦的,浣衣的女子则是溅得满脸黄斑。
老马祖籍哪里,他的父母是谁,是一个秘密。他的名字也是一个秘密,换来换去的村长不知道,因为他没有上户口,到派出所去查也是没有用的。其实,老马也只是一个外号,有可能根本不姓马,真的没有人能准确知道。老马并不老,今年还不到四十岁,只是他的背微驼。有人说老马相过多次亲,三十岁前,男人都晓得他,三十岁以后,人人都晓得他。这个镇上的名人至今还是独身。但他有一个儿子,名字叫马大帅,是领了户籍的,现在在深圳工作。关于这大帅,有很多传闻,有人说是领养的,有人说是亲生的。
经常有人做媒的人问起内情,老马总是盯着对方,然后选择站立的姿势,把双手背在驼背下,很严肃地问:“这重要吗?是关系国家主权还是关系民族气节呢?老马识途……”于是十几次相亲,这“老马识途”的频率太大了,老马便成了他的大名。其实,老马知道,这不怪谁,只怪他心里总是想着一个女子。
镇上人断定,老马一定读过书,他与一般的人不同,开口曰民族,闭口说国家。人们也相信,老马一定是从东北来的,因为他对抗日故事很精通。也有人质疑,一个东北属的成年男人怎么会是这一米六不到的身躯呢?可能是福建来的,或者只是后来到过东北或者华北。他的明代祖人一定参加过抗倭斗争,晚清的祖人一定参加过甲午战争,民国的祖人一定参加过抗日战争。
久做一道题而总算不出结果,让人们渐渐地失去了兴趣。改革开放这么好的年成,竟然连老婆也讨不上,难道要“韬光养晦”?老马就是老马,他不屑于别人的说三道四。他对生活的要求很低:吃得饱好,饿不死就行。儿子每月从深圳打来的钱他都没有花,捐助和施舍了一部分,剩下的都存下来准备给儿子的婚事用。
二0一0年的九月,丹桂没有飘香,中秋节这夜竟然下起了雨。老马拉开了虚掩的门,从正中踱步出来,随手带了一下,让它继续虚掩。
虎年真是难过,地里许多矿难,地上许多雨水,泥石流夹杂着犹大的鬼魂侵害我华夏大地。更让他彻夜难眠的是钓鱼岛撞船事件。夜里睡不好,白天又不想睡,他的脾气变大了。
老马习惯性把手反背在驼背下,小雨打在脸上有些没有防备。他时不时用手拂一把脸,然后拉一拉披在身上的夹衣的领子。他这是去剑桥网吧。
转过一个路口,老马看到了网吧的灯光,他感觉很温暖。他正是在那儿知道撞船事件,看过事件回放的录像。这在全镇应该是最早的。他一有空就惦记这儿的电脑。
他以较快的速度踱进门去,没有与谁打招呼,径直在后门窗边的椅子坐下。一个黄毛小伙从门边的柜台站起,跟来,为他开了机。他扬手把身份证给了,说:“给我直通中南海”。
小网管笑了:“你真是抗日英雄哦。”
老马很严肃地点了点头。原来老马在网上的名字还是叫老马,这次上网后,他改名为“抗日英雄老马”。他太忙了,他有许多的话要说,有许多的心要操。他重新把中日方面的新闻作了一个回顾。……他郑重其事地留言。后来,他与群里的网友聊天。
大家都认为中日冲突是关于双方对钓鱼岛主权的争议,老马同意,声称这是一个国家民族的尊严,不可让步。
“秋来水凉”说,要是真正打起来,那美国是不好对付的呢。
“后羿”开骂了,“你这汉奸,只知道惧日怕美,回家抱孩子去吧。”
“抗日英雄老马”向后羿伸出了大拇指。好多和“水凉”类似观点的人都保持了沉默,他们都怕当汉奸。群里就成了抗日英雄们的天下,一个老马“抗日”,一个后羿“射日”,不知什么时候又冒出了“孔子辨日”、“天马锄日”和“只爱月”等人。
他们畅想起开战后的情景。“辨日”说:“一旦开战,我方迅速启动攻击卫星,释放中子弹,摧毁小日本的卫星,让它通信与全体定位系统崩溃,哈哈,它就成了瞎子。”
“射日”说:“接下来,我们可以万舰齐发,海陆空立体体系在强大的地对地导弹进攻网主导下,迅速覆盖小日本2000多个岛屿。”
针对美国出战的可能,老马说,“美国是最怕死的盟友,使用尽力回避战争的中立是美国在两次世界大战中的伎俩。还是毛主[xi]说的对,美帝国主义和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
这几位英雄对于国民的恐美情结不无讽刺,“锄日”反问世人,“知不知道当年朝鲜战场是谁给美国留下痛苦的恐惧?你们正在恐美,知不知道美国在恐惧谁呢?”
也有人说起越战,讥笑美军的无能。还有人对日本深表示了不屑的“可怜”,“这个战败的强盗国家,侵略成性。就因为它的资源贫乏,市场狭窄?或者说是因为它采用的是一种开放的市场经济模式?不!归根结底,是因为它贪婪!二战后,世人本来给它留有一条光明的前途,那就是:发展经济。但是繁荣之后的小日本并不满足,存有非分之想。你看它政治上瘦弱,军事上无权,思想上一错再错,文化上残缺不全,岂能不因贪婪经济衰退。可怜的小日本!”
后来,有抗日英雄累了,群内又谈起了反腐倡廉的话题。老马又去看新闻。
网上出现小日本表态放还船长的消息是在24日上午。老马很是看了几遍,然后当机立断,迅速踱出网吧,径向菜市场。老马烧了几个菜,约街邻饮了几杯。
一个老街邻提醒,“老马,你倒没有什么抗日行动,就这样胜利了,岂不是你的遗憾?”
老马严肃起来,“这只是一个初步的胜利,我们要作好持久战的准备。我与北方的抗日志士联络好了,明天将采取新的行动。届时,还得请同胞们多支持呢。”
老马所说的“行动”,就是“抵制日货”的宣传活动。它是由“后羿”策划的,主要目的是把抗日活动持久深入地开展下去。老马不是太明白,抗日嘛,就是要当兵,战场上见。不过,听别人说的还是有理,如果你把它当作政治对手,这就是便宜了小日本,抬高了它的政治地位。在现在世界日本就是要别国把它当作一个政治劲敌,其实充其量它不过只是一个衰落的经济大国而已。不过,老马清醒地看到我国政府的反制手段很有针对性,也很有效。
老马醒来,太阳也好高了,他才知道昨晚是九月最美好的一个夜晚。他找出了多年未穿的军装换上,发现自己的背也不驼了。这套军装是儿子的同学赠送的,据说是因为他对军装投有深情的羡慕的目光。那时候他还不到30岁,穿着这军装,他相过三次亲。每次都失败了,老马知道,就算别人同意,他也不会点头,因为他看到她们对自己所穿的军装的目光有些感情上的欠缺。这是一个秘密,他不会对谁提起。
老马出门后,做了四条横幅。上面书写“抵制日货,爱用国货,反制日本,誓死保卫国家主权”。
他踱步来到“新新百货”店前,背着一只手,另一只手朝高空比划,指挥着将条幅悬挂起来。这家店原来是日本人开的,今年七月才改的名字,也换了中国老板。半面半暗的天空飘落一些毛毛雨,人们不必仰望,自很远就可以看到鲜红的条幅。条幅的鲜红,像一颗跳动的赤子之心,在中华的大地上成为一道亮丽的风景线。而那些点缀在店前的扎彩和见人就散发的促销传单,再也没有勾起人们的兴趣。很多人驻足下来,围着老马,投以肃穆的眼神。老马站在人潮的中间,犹如鸡立鹤群,想走动却左右为难,丝毫看不到方向。老马几次想大声说话,却不知从何说起。昨晚准备好了的一些话语,纵使苦思冥想,一时也不知存放在何处。老马的嘴唇不自觉地颤动,就像家里的电泵灯一闪一闪,让你觉得是自己的眼皮在跳动一样。对了,值得提一下,老马一直避讳日字,一直称日光灯为电泵。连骂人只说操,不说日。老马感到一阵一阵的口渴,欲罢不能。
不一会儿,人群散开了一个口子,店里的经理小鲍来请老马。这是一位新来的经理,女性,女经理很年轻,眉目清秀,身材高挑苗条,她那和善亲热的笑容让老马十分熟悉。老马被请进了店里,小鲍经理一直陪着他,并称呼他“叔叔”。她让人给“叔叔”献上国产澄汁,人潮也涌进了店内,主流朝着打折的商品所在的货柜散去,有一支支流跟着经理和她“叔叔”涌动。经理带着老马逛到“进口商品区”,对老马说:“我们店很少卖日货,现在让我们当着所有顾客的面把这几台相机撤下来处理掉。”老马说:“经理,你是中国人民的好经理,谢谢你配合。”导购员把它们取下,并套上包装,装在一个购物车里。经理示意老马将它们拿到门外处理。老马很感激,人群的情绪也激动起来,人潮再一次涌过来。
老马像一个英雄,在大家的拥护下,踱着不紧不慢的步子,推着货车,挤出门来。这时候,门口的台子搭了起来,车子被抬上台。陆续地,有几个导购员送来一些日产食品,一抱一抱地摔在地上。
经理让人把它们堆好,并向涌动的人群发表了激昂的演讲。她简单回顾了自己的先人遭受日寇之害,讲述自己创业生涯所受日人歧视的经历,特别提到现在日本不能正确面对历史,重温军国主义旧梦,害怕中国的强大,不愿中国安宁,处处与我中华作对。她动情的演讲获得如雷的掌声。
老马与女经理携手举着火把,点燃了这一堆日货。怒火在民众的热切目光交织下熊熊燃烧,黑烟狼起。火光照亮了人们的眼睛,印红了人们的脸膛,人们耐心地等待,认真地看着东洋物质死去,看着它们腐朽的灵魂死去。
这一阵天空没有飘雨,人群也很安静,仿佛处在为一个老政敌送葬后那样的深思之中。老马趁早走开了,他还要去另外的三家大超市。
老马悬挂横幅要不了一下子,他对抗日活动更加熟悉,因为有了经验,他还在每个超市作了长篇大论的演说。他同样受到欢迎,人群同样涌动。在街道上,人们都传说着这位抗日英雄。
老马忙完了活动,到家已经是三点钟了。他没有感觉到饥饿,一踱进门,就打开了电视。
电视上报道,中国政府外交部发表了要求日本就撞船事件道歉、赔偿的声明。老马很赞赏这种做法,他觉得钓鱼岛是中国领土,决不能就止了结。
他感觉有些累了,正准备去补个午休。这时,大帅的电话来了。电话是让他到“新新百货”把经理接来家里,儿子马上就要到家了。
“经理,小鲍,就是她?”
大帅说,“她是你儿子的女朋友。好了,爸,你去接吧,回来再给你说话。”
儿子谈女朋友了,老马的确很兴奋,他一骨碌起身,连跑带踮往外赶。
在路上,老马忽然想起,自己还穿着军装呢。不过,它还是挺新的。在街口一转身,他看到了小鲍。小鲍很远就朝着他笑。
近了,老马说:“孩子,大帅让我请你过去。”
“爸,真是你呀。都怪大帅,他神秘兮兮的,哪个是爸也不交待清楚……。”小鲍挺难为情的。
老马满脸堆笑,再没有焚烧日货时的那种庄严的神色,但其语言表达上却同样是想说什么却又不知所云。之后,他镇静下来,说起了大帅,“这孩子命苦。”他告诉小鲍,大帅是他捡来的,从小就像自己,个性倔强。
小鲍说她留学过日本,在深圳工作的时候,遇见大帅。她对大帅的第一印象好就好在他敢为中国工人说话,很有民族精神。前年,他们一起辞职,离开那家日本企业,创办自己的实业。她告诉老马,大帅经常提起您,今天上午我看到您的时候想想会是您,但不能确定是您。她还告诉老马,大帅在网上寻亲,没有找到自己的出身,却意外地找到了您的根。
“你们知道?呵呵,不可能吧?快四十年了,我都不记得了。我只知道自己是一个中国人。”
老马发现一辆小车在家门口停下,儿子正拉开车门,从里面跨步而出一个中年女子。年纪应比自己小一些,是谁呢?
儿子转过头,看见了他们,“来,来,这位是我在寻亲网上的网友阿娇,也是老爸的熟人。”
老马和小鲍异常惊讶。近了,中年女子说:“别问我从哪里来,中华一家亲哦,老马,你还记得阿娇?”
“哦,谁?阿娇,你,你是阿娇?”
“是呀,与你一起抓特务的阿娇呀。”
老马和阿娇并肩跨过门坎,在充满陌生的现实语言里找到了久远的熟悉。他们看到,大帅和小鲍一起下厨房去了。他们谈起昔日的生活,滔滔不绝,岁月重现他们童年的故事里那些革命情结。老马感觉巨大的人生缺憾是他没有能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甚至于也没能当兵入伍。现在,他认识到历史上的“革命情结”,实质上是一种民族主义。
阿娇说,马将军的直系后人都住进了北京,村里现在生活都很好,近年来矿难事故也少了许多。不过,国家控制外资膨胀,并且规定矿长下井是必须的。阿娇说起,前天村矿被查封,因为临时聘请了几个矿长助理代替矿长下井,昨天已拆除了几个助理的职务,矿长也被撤换了。
老马满脸堆笑,专心致致地听阿娇说话。良久,他舒了一口气,说:“约个时间去村里看看呀。”
大帅从厨房探出头来,“老爸,明天我们就去吧,国庆有假呢。”
小鲍和阿娇都快快地同意了。
电视上传来了日本政府拒绝道歉、赔偿的消息。
老马对大家点了点头,但这位“抗日英雄”似乎在很认真地看着或想着什么。
到了吃饭的时候,老马郑重其事地踱进房里。一会儿功夫,他焕然一新地出来,俨然一个新郎。哦,穿上了大帅带回来的一套新西装,还扎着领带呢。
小鲍拍起了手掌,“大帅,你看,爸好帅!”
大帅望了阿娇阿姨一眼,看到她的脸红了。这大约是女孩在过家家的时候才有的那种羞涩吧。
老马平架起双臂,夹着双腋,踱到正席坐下。他边为大家酌酒,边感叹道:“我刚才想通了一个理,人嘛,与一个国家是一样的,发展才是硬道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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