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秋天,雨天,游邓园。
天上下着濛濛的细雨,连心里都是湿湿的,我小心翼翼穿过一条已经少人走的窄巷,来到邓园门口,这个曾经声明显赫的贵族后花园,这时候却如一位幽幽的怨妇,如泣如诉。我迟疑着,我害怕这种巨大的沉默和幽怨,从邓园门口向里面望去,偌大的花园,竟没有一个游客。
公园售票处的工作人员正在打盹,他肯定不会想到,在这样细雨绵绵的秋天还有人来邓园。他有些睡眼朦胧地望着我,“这样的雨天,难得,门票两元!”接了票我便径直向里面走去,而他则继续打盹。进园后向西,没有凋零的树叶在细雨中飒飒作响,是几棵枣树和毛桃树,显得十分苍老疲惫。我沿着湿漉漉的青砖地面继续向西南面走去,那是一组仿古建筑群,是当年邓宝珊子女居住的地方,现在却大门紧锁,我踮起脚尖向里面张望,显然已经不是当初的景象,已经改做了娱乐场所,玻璃上厚厚的尘土让人感觉年代久远。
东南曲折回廊通向—座小院,小院东南侧有一排出檐木结构平房,木雕的窗棂使平房显得清秀古雅,房内置茶几、沙发,墙上挂着名人字画。平房坐落的那一侧则已经开辟为茶摊,整整齐齐地摆着十几把躺椅,但因是雨天,没有人上座,看上去徒增几分凄凉之感。
向北一堵几乎坍塌的短墙中间开着一道月亮门,门洞上题额“邓园”,进去便是邓园的中院。轻轻地走进去,墙体由于年代久远已经发生倾斜,一支短木桩支撑才不至于坍塌。再往里就是邓宝珊的故居,简单朴素的一排土木建筑小平房,青砖的墙体结构,简洁中让人感到朴素和亲切。这座建筑是邓宝珊先生生前接待贵宾、办公和临时休息的处所。
院中间有一座简易花园,青砖已经残破不堪,花园里一棵百年的香椿树阴阴地遮风挡雨。秋天还没有走到深处,但是这棵老树已经显得凄凄楚楚,发黄的树叶不时掉落下来,更增加了人的哀愁之感。细雨密密地下着,我心情有些复杂地站在树下,突然想起一句诗来: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是啊,当初的显赫有何用呢,如今不照样是秋来凋零,故人已去,唯有这百年的老树依然挺立着,看着园中的沉沉浮浮。
2
现存邓园最早为清代甘肃兰州的“先农坛”,民国八年,甘肃督军张广建的副官韩仰鲁买下此地,建成花园,命名为“仰园”,民称“韩副官花园”。民国二十二年的时候,国民党西安绥靖公署驻甘行署主任邓宝珊的夫人崔锦琴从韩副官手中买下,开辟为私人花园,在内居住和生活。
邓夫人是极喜欢花草树木的,从各地购来名贵花木,遍植园内,雪松、桂花、玉兰、棕榈、仙山、丁香、玫瑰、榆叶梅等树木花卉,而以芍药、牡丹最为繁盛。时已秋半,牡丹芍药已经开过,只留下一些嶙峋的枝叶,在细雨中瑟瑟梭梭,只有高大的几株毛桃和枣树依然留有几分疲惫的绿意。
园中人迹罕至,远处滨河路上的车辆鸣笛声隔着钢筋水泥建筑传递过来,颇有几分空灵之感。在这个安静的园中,我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和习习的细雨声,悠长的跫音在这个小园里显得孤独无助。
在邓先生故居里,是典型的四合院结构,东西厢房早已辟为展览厅,只有正北的客房依然保持原貌,但是一把几乎生锈的铁锁隔住了我,隔住了我和邓先生之间交流的心。细雨湿湿地下在我的脸上,我踮起脚尖,挡住四面而来的光线,透过落满尘土的纱窗向屋里望去,屋中依然保持着原貌,古朴的家具和简单的生活用品,似乎落满了太多的尘土,在这样暗淡的雨天里显得有些失落。我摸着雕着简单花饰的木门,似乎感觉到了邓先生当年生活的气息,人间烟火的气息,他似乎依然如往常一样,走进这扇门,开始工作,又走出这扇门,养花种草。突然觉得有些恍惚,似乎在很多年前来过这里,也是这样摸着木质的雕花的门,感受着邓宝珊将军叱咤西北的正气雄风。
正屋东侧和西侧各有一堆杂物,混杂在即将凋零的花木中间,腐烂的树叶发出丝丝的霉味。我有些不忍心,显然这里人迹罕至,管理人员也疏于打扫,这里是寂静的,也是寥落的,像古时皇帝的行宫一样。在兰州这样一个城市,又在广武门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巷里,会有多少人来观瞻呢?
3
邓宝珊是甘肃天水人,从1910年加入同盟会,参加伊犁起义起,他的一生就是戎马生涯的一生。但是邓宝珊深爱的却是祖国悠久的历史文化,他广泛涉猎传统的经、史、子、集,尤其喜欢读地方志,因此,他了解许多地方的风土人情和各类掌故,在西北军将领中一向有“儒将”之称。但在那样的年月,他不得不放弃这样从文的梦想,毅然执起马鞭钢刀,加入到新旧中国的换代改革浪潮中。从国民党西安绥靖公署驻甘行署主任到共和国成立代表傅作义签署《北平和平解放协议》,再到主持甘肃省政府工作,邓宝珊将军的一生,就是在这样的颠簸与奋斗中度过,直到1968年在北京病逝。
中院东西厢房陈列的都是邓宝珊一生的行走足迹,早年间的北上求学到从军征战,我看到的是一个活脱脱的邓将军,慢慢地向我走来。邓将军是孤独的,尤其是在这个秋日的雨天,我想,屋外凄凄的秋雨就是邓将军的低诉吧。墙上张贴的都是他留给后人的发黄的照片,照片上一脸稚气而又英俊的他跨在马上,那是在内蒙古的一张遗照,我不敢看他那深邃的眼神,一位已经去世多年的老英雄,直视他让我感到不安,但是又忍不住继续去看。
这时候,门外却有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传进来,令人不寒而栗,空落落的庭院没有一个人怎么会有如此类似于人步行的声响?我回过头,走出门外,屋外细雨依然幽幽地下着,一阵风过,院子中间花园里的长草发出声声响动,如一个年迈之人幽幽走动的跫音。
这毕竟是一座经年的庭院。虽然每一座展厅里都装上了电灯,内部墙体也经过了重新的粉刷装饰,但是墙上被雨冲下的一条条污迹,让人还能看到这排房屋经受的风雨沧桑,装裱过的相框也旧了,里面本来陈旧的照片更加模糊。
4
除去邓宝珊故居之外,邓园里最重要的部分便是后花园,入口处是一棵合抱粗的老树,垂下小小的果浆。我踏着湿漉漉的青石板,向后园走去,这里显然已经没有当时的原貌了,从刚进园时看到的那些长椅便可以知道。是的,这里十分僻静,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会来这里喝茶闲坐,也有一些本地的年轻人来休闲娱乐,这里已经不是单纯的花园,而是一个娱乐场所了。
我绕过这些摆得严严实实的小方桌和长椅,来到后花园,这是我不曾想到的大,足有前面整个院落的两倍大,数百年的老树都矍铄地挺立在细雨里,仿佛那不是几棵树,而是陪伴这座孤独园林的几位老人,这么多年过去依然不肯离去的老人。树上都是熟透的果实,有的掉到泥土里,已经腐烂掉了,园里各处安放着禁止采摘果蔬的公告。怎么忍心?怎么忍心呢?
邓宝珊将军生前娶过两个夫人,一个是陪她度过大半辈子岁月的崔锦琴女士,另一位就是陪她安度晚年的张玉燕女士。1941年,日本对对我国西部空军枢纽的兰州发动大规模空袭,兰州遭到重创,除了文物古迹的被砸毁,重要的是人员的伤亡。在那次日军空袭中,邓夫人崔锦琴及3个年幼的孩子罹难,邓宝珊不忍葬于别处,就将他们葬在园内北侧,时常凭吊。国民党行政院长于右任先生在二十世纪40年代初访邓时,亲自为邓夫人写了墓碑,并将该园题名为“慈爱园”。
在花园的北部,我找到了这两座坟茔,园里本就人迹罕至,这里显得更加空落,滴滴细雨扑打在墓碑上,似乎没有任何声响却又让人心里生悲。我和这座花园一样,沉默着,不能语言,甚至由于过度的哀伤而无法思考,只能伫立着,默默地凭吊这些已经逝去半个多世纪的魂灵,愿你们长眠!
围着坟茔,我走了好几圈,邓夫人崔锦琴墓碑正面是于右任亲笔书写的“邓夫人崔锦琴之墓”几个大字,背面是廖无佶撰文、金翼乾书的《邓夫人崔锦琴女上暨子女附葬墓碑文》。我不知道,当初埋葬妻子儿女时,邓先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是否也是在这样令人哀愁而又伤痛的雨天?是否拉着妻子儿女的手长时间地不能释然?唉,谁说英雄有泪不轻弹?我感觉到,这巨大的悲恸,隔了半个多世纪向我深沉地传达过来,让我的眼里也湿成一片。
5
一座似乎并不起眼的邓园,却在历史岁月的动荡变迁中几易其主。新中国成立后,这里是省长邓宝珊办公兼居住的地方。20世纪60年代初,邓宝珊表示要将花园献给国家。文革爆发后,邓宝珊将军也受到牵连,身体和精神受到双重的打击,时任共和国总理的周恩来赶紧将其接往北京疗养,但这时候的他,一来年事已高,二来受到身体摧残,最后在首都北京病逝,周总理终究没能挽留住他。
作为邓宝珊先生及其家人的唯一居住地和办公之地,当时的慈爱园亦即邓园在文革中也受到牵连,在主人北上后被没收。十年文化浩劫过后,1978年,国家又将慈爱园退还给邓宝珊子女使用。1982年,邓宝珊先生的子女邓惠霖等遵其父遗愿将慈爱园捐献给国家,当时依然保持原貌。三年后,由甘肃省人民政府投资,派专门的修葺人员进行保持原貌的情况下维护修缮,将慈爱园正式更名为邓家花园。邓园现在由甘肃省人民政府办公厅设立的管理所专门管理,是省级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并作为一处纪念性园林大加修葺,供市民参观游览。
细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一座处在繁华都市中的园林,能有这样的安静闲适确属难得。没有人打扰,只有一个仰慕这座园林主人的俗世之人,步履轻盈地漫步在空荡荡的园中,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突然想起清代甘肃著名举人慕寿祺为仰园所撰的一副楹联:
曲曲弯弯前前后后花花叶叶山山水水人人喜喜欢欢处处寻寻觅觅;
年年岁岁暮暮朝朝雨雨风风莺莺燕燕想想来来往往常常翠翠红红。
半个世纪过去了,风风雨雨依旧,莺燕依然冬去春回,只有这座花园的主人和他心爱的妻子儿女早已经化作春泥。只是,在这样的雨天里游邓园,总感觉眼角湿湿的,应该是被雨打湿了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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